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三集)
第三十三集汉国篇
内容简介:
黑魔海将主意打到赵合德身上,齐羽仙藉着江都王太子的名义,直接找上程
宗扬,更递出剑玉姬的邀约信,摆明要诱拐赵合德!但经石敬瑭一说,程宗扬才
感到疑惑:齐羽仙竟似是专程来看「友通期」一眼的?
汉国天子被耳边风一吹,半夜就下了算缗令。汉国钜富之家有遭僮仆举报而
一夕破产者,众人譁然!程氏商会的纸钞也以郭解与剧孟的信誉为担保,为商贾
之家解难,暗地里流通起来……
第一章
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
上的白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
马鼻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
上同样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
看清来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
无两样。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
阮香琳进去。
阮香琳心下会意,她拍了下马侧的皮囊,低声道:「有信交给衙内。」说着
拿起行李翻身下马。
敖润点了点头,随即牵起马匹,绕到街巷另一面的文泽故宅。
刚一站定,阮香琳就觉得双腿又僵又木。为了及早把货物送到,她昨晚从伊
阙入关之后,一路未曾休息,连夜赶到洛都,城门刚一开启,便即入城。这会儿
终于找到地方,紧绷的心神略一松懈,顿时觉得疲劳难耐。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
个人,这点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了。
客栈的掌柜她也曾见过,是与敖润结伴的法师。他什么都没说,领着她进到
柜台内夹道。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那座宅院装饰平常,有些还是土坯为
墙,茅草为顶,只不过房屋阔大宽敞,比起临安的雕栏玉砌虽然简陋,但更显得
磅礴大气,质朴无华。
穿过一道门户,阮香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阶上,远
远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别不过数月,他却似乎变了许多,神情
举止,越来越显得成熟,然而此时他眼底流露出的戏谑,仍和以前一模一样,让
她一阵脸热心跳。
程宗扬从阶上下来,笑道:「这么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挡风的兜帽、面纱,解下披风,里面的衣物倒没有多少灰尘,不
过连日奔波,脸色有些苍白。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阮香琳不禁双颊飞红,发僵的双腿莫名传来一股酸意,
身体也热热的异样起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只是周围还有旁人,不好显露,只
勉强平静地说道:「程公子,贵商会托付给我们镖局的货物,已经带到。」
「进来说话。」
进了客厅,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秦会之她是见过的,另一个衣着通
通,举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就忘到脑后,留不下任
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对这种人反而更加上心,只是以她的江湖经验,怎么看
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细。寻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
把对方的身份来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
甚至连他是不是身怀武功都看不出来。
正迟疑间,程宗扬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先喝点水。」
阮香琳脸上一热,侧身接过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靥,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镇定下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
包裹放在案上,「这是林先生交给奴家的。」
程宗扬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铜匣,匣盖的缝隙用铜汁浇铸过,完
全密封。程宗扬没有打开,只示意了一下,秦桧随即上前,将那只份量不轻的包
裹收了起来,不言声地退了下去。
接着阮香琳解下贴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只包裹。那包裹外面包着一层防
水的皮革,里面是层层裹紧的油布、棉絮,颇为臃肿,解到最后,露出一只精美
的玉匣。
程宗扬挑了挑眉,他发现那玉匣颇有点眼熟,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递了过来。她听说玉匣中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很重
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开。
程宗扬倒没想那么多,他随手打开玉匣,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事物,解开锦
缎,里面是一团淡黄的蜜蜡,足有拳头大小。他纳闷地举蜜蜡,隐约能看到里面
是一只朱红色的果实。
旁边的卢景顿时吃了一惊,「咦?」
程宗扬更是差点儿跳了起来,刚才装出来的一番稳重顿时破功,有些失态地
说道:「这是什么……天啊!赤阳圣果?哪儿来的?干!你拿错了吧?我要的可
不是这个!」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东西,奴家跟她说过的。」阮香琳有意说得很
含糊,但程宗扬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刘娥最笨也不至于笨到装错东西,程宗扬又看了一下,才发现玉匣下方有个
夹层,里面藏着一个锦制的袋子,隔着锦缎一摸,果然是那只地摊版的劳力士。
也难怪她这么小心,对刘娥而言,一万颗赤阳圣果也比不上这块都不走字的
假表珍贵。
程宗扬放下心来,再看那只赤阳圣果,终于有点印象——这不是秦翰抢到的
那只吗?秦大貂珰命够苦的,千辛万苦拿到赤阳圣果,结果被人万里迢迢给自己
送来。他要是知道,估计一腔老血都得吐出来。
「冯大法,送阮女侠先去客栈歇息。」正事要紧,程宗扬不顾阮香琳眼底的
幽怨,让冯源带她去客栈,然后道:「卢五哥,你来看看这个。」
卢景拆开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这是刘娥那只手表?」
「你认识?」
卢景把手表翻过来,只见表盘后盖上刻着一个「娥」字,那酷似小儿涂鸦的
风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程宗扬接过手表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虽然极淡,但金灿灿的表身依然光
华四射,上面镶嵌的假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单论卖相,实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说这信物能不能镇住姓严的?」
卢景道:「这手表普天之下,唯独岳帅才有。除非严君平压根儿就不打算跟
你玩,否则用来当信物绰绰有余。」
程宗扬信心大增,「走!找严老头去!」
从夹道进入文泽故宅,阮香琳带来的马匹正停在院内。马鞍刚被卸下,马背
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迹,它不知赶了多少路,马毛沾满尘土,被汗水一淋,仿佛
披着一层灰扑扑的毡毯。
刘诏心痛地摸着马背,「这马都跑得脱力了,至少得歇上十来天才能再骑,
要不可就废了……老敖,给我块布巾!」
「干啥?」
「看它出这一身汗,要不赶紧擦干,寒风一吹,立马就得病倒……哎!程头
儿!」
刘诏卷着袖子过来,笑道:「听说有太尉的信,我一会儿给衙内捎过去!」
程宗扬有点心虚,自己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不让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结果
高俅派来的禁军强手除了刘诏,一波全死了个干净,连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
差点送命。这些事自己都瞒着没敢让高俅知道,要不那个护犊子的家伙非要跟自
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衙内呢?」
「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老富这会儿守着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内要有什么话说,也不用写什么信了,我给太尉捎
个口信就行。」
高智商口没遮拦,万一漏了口风,不好交待,还是自己传话可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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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内掘出的暗道变相成了地牢,严君平和魏甘都被关在里面。但这些天两名
老夫子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索性把两人分开,各置一处,起码图个清净。
关了这么些日子,严君平多少也开始接受现实,没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样,一
门心思写他的「咄咄怪事」。这会儿坐在几前,拿着一册发黄的书卷在读,看上
去还挺正常。
「呃咳!」程宗扬咳嗽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进去,一边堆起笑
脸,温言道:「严先生,休息得还好吗?」
严君平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看他的书卷。
老严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过你,干脆不搭理你。这种待遇程宗扬早已
习以为常,权当没看见,对着他的后脑勺道:「严先生以前说过,拿来岳帅的信
物,就可以告诉我玉牌的下落,现在还算数吧?」
严君平像是没有听到。
程宗扬也不废话,走过去用手指挑着表带,把那块「劳力士」放到严君平面
前晃了晃。
严君平一双眼睛顿时直了,瞪着手表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
「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你
说过多少次,我们真是岳帅的人。」
严君平收起惊讶,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
「你说西门狗贼?」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信物是什么?」
严君平微微抬起下巴,「与这件一模一样!」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确定严老头没有说谎,然后转头对卢景道:「岳帅到底
有多少假表?」
卢景不悦地说道:「什么假表?这些手表看着不大,但外面的金玉美钻价值
万金,名贵无比!里面更是遍布机关,巧夺天工,天下绝无人能够仿制!」
名贵个鸟啊!这种假劳力士,地摊上都是论堆的。可西门狗贼也有一块「劳
力士」,还真够稀奇的。难道岳鸟人当年对他娘先奸后杀,还有心情留块手表来
显摆?
程宗扬盯着严君平道:「那块表背后刻的什么字?」
「刻字?哪里有刻字?」
严老头连这都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仔细看。
「得,我也不问了。」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在敝处也住了不短时候,我
不知道你腻不腻,反正我是有点腻了。现在我把信物拿来了,你把最后一块玉牌
给我,咱们算完。你看怎么样?」
严君平收起书卷,淡淡道:「你们两方均有信物,严某也难辨真假。如今玉
牌尚有最后一块,但岳帅当时寄存在严某这里的财物,已经被那人取走了。」
「什么!」
严君平没有隐瞒什么,坦然相告,当日岳帅留给他的除了一套玉牌,还有几
大箱金铢和各色珠玉,其中仅金铢就有数万。而这些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
有信物的人取走,唯独剩下这套玉牌。严君平按照岳帅当年的告诫,陆续拿出,
现在还剩了一块。
程宗扬黑着脸道:「我说那贱人怎么那么有钱,一次能吃下五万金铢的货,
敢情那些钱都是捡的啊!」
卢景追问道:「最后一块玉牌在何处?」
严君平微微抬起脸,「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是星月湖大营的人?」
「老五,云骖。」
「那我不能给你。」
卢景听得都想打人,这老东西怎么又绕回来了!
严君平道:「岳帅说过,那些金铢是留给他昔日故旧的,但玉牌只能给他的
后人。」
程宗扬道:「那你为什么都给了西门狗贼?」
严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门庆,但那人声称他是岳帅嫡系后
裔。至于你们,一来并非岳帅后人,二来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遗志,就不再有资
格获得岳帅的遗物。玉牌和财物自然都交给岳帅的后人。」
「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卢景一听就炸了,「你再说一遍!」
「难道没有吗?」严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左武军塞外遇敌,你们
星月湖大营旧部临阵撤离,返回江州,导致左武军覆没,难道不是背叛岳帅?老
夫早就对岳某人说过,他把星月湖大营弄成他的私军,将来免不了热衷私斗,而
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结果一语成谶,被老夫不幸言中……」
程宗扬拦住几乎要喷火的卢景,「等等,这是西门狗贼告诉你的?」
「是汉国的军报。」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大骂一句,「干!」
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为什么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出。
星月湖大营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旧部纷纷归来,唯一没有归建的,就是
覆没在大草原的左武军旧部。可有些人竟然无中生有,把左武军覆没的原因归结
为星月湖旧部临阵逃脱,这手颠倒黑白可真够恶心人的。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军报谁写的?我剥了他的皮。」
「四哥息怒!敢造我们的谣,那家伙肯定没有好下场!」
卢景森然道:「军报在哪里?我不把他揪出来,就不姓卢!」
「五哥息怒!不管谁写的,他都跑不了。」
程宗扬安抚完两位大哥,赶紧问道:「除了最后一块玉牌,岳帅还有其他遗
物吗?」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伸手摊开,「玉牌给我——我是岳帅的女婿。」
严君平看看卢景,又看看刚才发声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错的,斯
明信这会儿就站在他身后,整个人跟万年寒冰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卢景盯着严君平,只当没听到程宗扬吹的牛皮。岳帅的女婿?你问过月霜和
紫姑娘答应没有?
严君平皱眉道:「岳帅的女婿?」
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拙荆月霜,乃是岳帅的遗女。」
「她在何处?」
「江州。你要想对质,那就没办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这时间。」
严君平耿介地昂起头,「老夫如何信你?」
程宗扬也火了,「严大裤裆!你这是逼我是吧?」
严君平夷然不惧,他伸手一翻,打开案上的书卷,把其中一页放到程宗扬面
前。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册书卷是手抄的《太平经》,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君平摊
开的那张书页上被人斜着涂了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那字的水准比刻在玉牌和表盘后面的字迹略微强一点,但还是惨不忍睹,就
跟小孩子喝醉了涂鸦一般。
严君平指着那八个字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程宗扬道:「这是星月湖大营的口号,当然是岳帅说的。」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鸟人,你还真有一手啊,整个六朝除了
我,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扬自信满满地说道:「金庸!」
严君平摇了摇头。
「干!徐克!」
严君平仍然摇头。
「我操!姓岳的,算你狠!」程宗扬咬牙道:「东方不败!」
严君平还是摇头。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姓岳的,你脑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
难道你让我把编剧找出来?东方不败的剧本是谁写的来着?
程宗扬脑中拼命转着,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林青霞!」
恍惚中,程宗扬有种错觉,严老头白发苍苍的脑袋似乎又在摇了。干!这个
假如还不是,自己可就彻底抓瞎了。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严君平的手在动。
严君平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同样是一行喝到烂醉般的涂鸦,这回不但字迹愈
发惨不忍睹,内容更是惨绝人寰——
「睡不到林青霞!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透过那行近乎丧心病狂的字迹,程宗扬仿佛能感受到那孙子强烈到穿过两个
时空的悲恸和怨念。
忽然间,程宗扬觉得心情很好。这鸟货两辈子都没戏,真是让人太爽了啊!
程宗扬压下大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说道:「严先生,你现在信了吧?」
严君平想了想,然后叹道:「看来我只能相信了。」
「哈哈!」
程宗扬刚笑了两声,就看见那老头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兴奋。
紧接着严君平问道:「林青霞是谁?」
望着严老头一脸的求知欲,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说来就
话长了……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说吧。」
严君平终于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隐密处。我去取。」
卢景道:「我跟你一起去。」
斯明信的声音响起,「我去。」
程宗扬道:「这是四哥,行吗?」
严君平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提醒道:「出去时小心点。」说着挤了挤眼。自己在文泽故宅弄了这
么多手脚,都被严老头看了去,绝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点在严君平颈侧。严君平身体一晃,慢慢倒了
下来。斯明信一手将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接着闪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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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去了一块心病,他拿起书卷,看着书页上那句话,心里的爽快无以复
加,禁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卢景道:「林青霞是谁?」
程宗扬笑眯眯道:「一个让岳帅两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哟,岳帅写
到这个『霞』字的时候肯定哭了,你瞧这手抖的……啧啧,真让人心痛啊。」
卢景接过书册,寻思道:「她也有岳帅的手表?」
程宗扬当时就喷了,「没!林青霞可丢不起这人!」
卢景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终于解决了严君平这个麻烦,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从地牢出来,路过旁
边的厢房,却见到屋内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环沟。青面兽这会儿就跟一头猎豹一
样,俯着身一把一把刨着泥土。那些泥土里面都掺过草药,这时沿着环沟堆了一
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程宗扬道:「老兽,你怎么不用铁锹呢?」
青面兽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道:「吾怕伤着叔公。」
程宗扬腹诽道:你那双爪子比铁锹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爷皮那么厚,
被铁锹砍一下顶多就留个白印,你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么样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干吧?找俩人帮忙,也好快一些。」
青面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
程宗扬瞧着他那双满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能说出别人
手粗这种话来。
青面兽甩开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飞快,看来用不着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爷挖
出来。程宗扬不免有几分好奇,老兽人在地下埋这么久,要是个活人,这会儿都
该烂地里了,也不知道哈老爷子挖出来会是什么样……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悄悄把卢景拉到一边,「五哥,我们这会儿有一颗赤
阳圣果。」
卢景翻眼看着天际,「唔。」
「重伤号可是有两个,给谁合适呢?」
论伤势,剧孟肢体残缺,明显更重,但那家伙生命力堪比魔兽,都伤成那样
了,整个人还龙精虎猛,阳气爆表,据说他新得的那个婢子,在地室里面的时候
基本都是光着的,每天起码都要被他搞上两遍。
话说回来,淖后的姘头亲手挖出剧孟的眼珠把剧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剧大侠
能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仁义了。
哈米蚩要紧的伤势只有一处,却正在腰椎,万一无法治愈,往后只怕就要卧
床不起,从这个角度说,把赤阳圣果给哈米蚩更合适。
卢景道:「万一哈老爷子痊愈了呢?」
「也是啊。」万一哈米蚩伤愈,再吃这颗赤阳圣果就浪费了。
程宗扬只好道:「等哈大爷出来再说。如果哈大爷伤势未见效,就把赤阳圣
果给他。如果两人都伤愈,赤阳圣果就留下来。」
程宗扬想起形同废人的郭槐。如果这颗赤阳圣果能省下来,留给郭槐……作
为郭太监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点吧。
剧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远,两人本来想顺路看看剧孟今天又好些没有,可剧
孟不在地室里面——人家正在上面快活着呢。
空无他物的房间里面,迎面堆了一座大坟,一张竹制的软榻摆在坟旁,戴着
银制面具的剧孟卧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体正卖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气质优雅高贵,只不过她这会儿的举止,跟「雅」字可沾
不上半点边。她此时身无寸缕,只有踝间带着一条铁链,锁在软榻脚上,身子一
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她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
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
马也给我还出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
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
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
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
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
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
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
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
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
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
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
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
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
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
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
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
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
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
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
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
由程宗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
他们小心藏匿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
的被塞进墙缝,还有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
善之辈,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
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
「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
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
乘一辆,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
共计三十万枚。」
「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
郭大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
途中住宿一晚,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
人接应。」
「不错,很周全。」
「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
地窖。」
「严老头呢?」
「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
什么手段。」
「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
用了九辆车?」
「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
辆车就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
纵经诏举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
里,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应。」
「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
「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
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
事,凭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
「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
万亩良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
「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
约,买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
本人还多次表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
「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
「正是。」
「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
给吕家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
背主啊。」
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
少要点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
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
将名下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
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
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
吉策和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
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
「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
资金量。」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
不妨视为世家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
仅田地一项,他们准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
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顷就是三十万。」
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
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
有钱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
死太监手里有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
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
「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
解转移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
也得退让三分。」
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
借贷的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
换纸钞所得,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
金铢,如今窖中所余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
「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
一声,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
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
办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
「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
运回临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
备款,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
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
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
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
商贾们存回来,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
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
来兑换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
后面两个月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
「班某受教。」
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
「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
亏了,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
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
赚回来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
缗,只怕要半年时间。」
「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
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
算缗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
数虽多,但无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
晓。」
「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
和分散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
万金铢所影响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
入钱荒,后悔可就迟了。」
「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
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
下,兼并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
之。比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
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
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
天子私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
天子心疼之余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
为是了。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
僮举告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
来往,这里面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
子特旨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
得不成为旁观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
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
的结果很可能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
还能剩下多少。
【第三十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