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左三知也应该回京城了啊。难道他早已回来了,却没有找自己?
  「难道他不敢来裴府?」裴陵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可笑。他把书案上不经
意写了左三知名字的纸揉成一团丢在案下,拿起笔继续整理公文。但没写几行,
又觉得写不下去,只好派人去喊来了裴勇。
  「二少爷,有什么吩咐?」裴勇最近也无事可做,闲得无聊之极,他听到裴
陵找自己,马上便冲了过来。
  「你去看看,看看左……书柜左侧下面有没有我常看的那本书。」裴陵本想
让裴勇去看看左三知有没有回京城,他知道左三知没有买宅院,只要回京城,都
会住在刘时英家里。但话出口,又咽了回去,觉得此举有些不妥。
  「二少爷,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事?」裴勇听到裴陵这吩咐,嘴巴一撇,咕咕
哝哝走到书柜旁,他拿起裴陵常看的那本书走回来递给裴陵,刚想发几句牢骚,
却看到裴义大惊失色地冲了进来。
  「二少爷,大事不好了……」裴义气喘吁吁,脸上一片惨白,对着诧异的裴
陵、裴勇喊道。
  「裴义,不要慌乱。」裴陵很少见裴义如此无状,想是出了大事情,裴义的
脸色才会惨白一片。
  「左……左三知回京城来了。」裴义喘着粗气道:「他跟定边王、张坤等人
一起被押了回来。」
  「被押回来?」裴陵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左三知在此事中
明明立了功劳,为什么还会被押回来?
  「小的……小的也不信……后来跑去找人问……才听说他受了定边王的贿赂,
本来要一起反叛的,可事到临头见情况不妙,又改了主意,帮助刘时英打定边王。
  所以……所以他要和定边王他们一起,按照谋逆论处。「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裴陵眉毛倒竖,一拍书案,转身便出了书房去
牵马。
  他一路匆匆,纵马疾驰到刑部,连通报都省却,直接去找刑部的主事,满脸
的阴狠把那个正在写折子的花白胡子老头吓得直哆嗦。
  「裴、裴大人。」那主事见过裴陵当年的火爆性子,明白裴陵这脸色肯定是
被谁狠狠惹到了。
  「大人好。本官来只是想询问些事情。」裴陵想挤出个笑容,但脸色更加古
怪,吓得那主事倒退了几步。
  「裴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您想知道什么?」主事小心翼翼捡起掉在
地上的笔,希望自己的回答能让裴陵满意。
  「本官……」裴陵明知这个问题逾越官职身份,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本
官前一阵子在边关劳军。大人也知道后来的事情了,我就不多说,只是听说今天
犯人都被押了回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什么……什么特别的情况?」
  「特别的情况?」主事一下子没明白,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可能是说左三知
的事情。
  他今天碰到好几个包打听的官员,都来问为什么左三知这本来有功的也被押
了回来,因为据回来的官员们说,左三知是拿获定边王的几个功臣之一。但裴陵
平日的个性颇为自负,对这种事情一向不关心,他不明白裴陵怎么感兴趣了。
  「是,我是说……本官当时也在场,有些挂心而已,刘时英大人有没有消息?」
  裴陵小心措辞。
  「刘大将军啊,听说他很好。领了封赏就以替皇上分忧的名义抚恤那些死去
的兵士家人了。」主事听到裴陵这么说,才放心。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裴陵跟刘
时英交好,因此裴陵这么问也是应该的。
  不过既然说了刘时英,他便也说到了左三知:「刘大人虽然很好,可跟着他
的那个左三知左大人却出了事情。听说刑部去的人查出了他接受过定边王的贿赂,
本来是要一起谋逆的,可后来见刘时英将军的胜算大,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刑部
的大人就按律也把他押了回来,准备在大理寺审讯的时候弄清此事,不过定边王
的口供也是这么说的,估计事实就是如此了。而且兵部的赵……反正这都得大理
寺的大人们来审。」
  「赵?」虽然主事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可裴陵还是听到了。心头窜起不妙的
感觉,他拽起主事的衣领子,大声追问道:「赵什么?赵尚书?他干了什么?」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主事抖着身体,小声道:「听说他已经给皇
上上了折子,说对这种既背主又反复无常的人一定要严惩。」
  「严惩?」裴陵松开了主事,猛然想起这次审理案件的官员中又几个都是兵
部尚书的故交好友,甚至还有被他提拔上来的人,这么看的话,左三知的这次意
外就跟赵尚书脱不了干系。
  「谢谢大人。」裴陵冷笑着拍拍主事的肩膀,快步走了出去,再次上马,奔
向赵尚书的府邸。请门人通报赵尚书的儿子赵东,就说他裴陵求见。可那门人去
了片刻,说他们家少爷病了,不能见客。
  不能见客?
  不是不能见客,是不能见我吧!
  裴陵咬牙点头,却牵着马绕着赵尚书的府邸走了大半个圈,找了个僻静处把
马栓上,又趁左右无人纵身跳上赵府的墙头,翻墙进了赵府。
  「你家少爷的住处在哪里?」裴陵见不远处有个仆人走来,擒拿住那人的喉
咙,恶狠狠逼问。
  那仆人哪里想到面前的人是京城的御史,还以为是贼人,战栗地指了指赵东
住的地方,就被裴陵一记手刀切在后脖颈处,昏倒在地。
  「你先躺两个时辰吧。」裴陵顺着那人的指点方向飞奔过去。他推开房门,
果然见赵东一脸愁云呆躺在床上。
  「你……裴大人,我……呜。」赵东被裴陵制住,口也被堵上。
  「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敢骗我的话你也知道我的厉害。听到没有?」裴陵见
赵东连连点头,才放开手让赵东喘气开口。
  「裴、裴大人,我不是有心的,我没说过刘将军一次坏话,我也不希望发生
这种事情影响刘将军的军力。刘将军他很看重左大人,他若是知道是我的缘故,
一定不会让我跟随他了。裴大人,您能不能不把我说的话讲给刘大人听?」赵东
眉头紧锁,连声解释,以为裴陵是为刘时英损失手下而来打抱不平。
  「我不跟时英讲,但是你要告诉我全部事情。」裴陵强迫自己有耐心听完了
赵东的废话,让赵东快些说重点。
  「是这样。那夜我奉你的命令去陪左将军看守定边王他们,结果听到定边王
骂左将军忘恩负义。左将军就说本来就是跟他虚与委蛇,从来就没打算跟随他,
不然他怎么放松警惕,着了道。定边王又骂他小人狡诈,后来……」
  赵东咽了口唾沫:「反正说了很多,不过我觉得左将军也不是那种人。他看
上去就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当然不会跟着谋逆,反正定边王也要死了,他明白
多咬一个算一个……」
  「你都这么说了,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裴陵皱眉,恍然悟到,拧眉
拉着赵东的手腕道:「你跟你爹说了?」
  「你怎么知道?」赵东诧异。
  「还用说?你爹是个睚眦必报的。当年他为了笼络军中的势力,曾打算把你
妹妹嫁给左三知,可左三知拒绝了。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要铲除左三知,
一来泄愤,二来也是昭示众人,不顺从他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结党营私,这点
你爹很在行。」当年要是能抓到扳倒赵尚书的辫子,自己早就参奏赵尚书了。
  「我……我爹……」赵东心里也明白就是这个道理,但想到自己父亲头上,
终究不是个滋味。
  「既然事情如此,我就有数了。」跨出门前,裴陵停下了脚步,他瞥了赵东
一眼,口气软了些:「在下来这里的事情,你最好保密。」
  「当然。不过,我本来以为你只和刘时英将军交情好呢,没想到您和左将军
交情也这么。」赵东点头。
  「谁和他交情好?」裴陵闻言瞪了赵东一眼,把赵东吓得缩回床上,才按原
路离开,翻出了赵府的墙,骑马回到了裴府。
  裴勇、裴义在裴府一直等候裴陵的消息,见裴陵回来就上前问事情经过。裴
陵把原因讲了,听得他们两个也暴跳如雷。
  「现在顾不上生气。事已至此,我们更要稳妥行事。人刚刚押回来,大理寺
还要审几天才能定。这期间,要收集利于左三知的证据,还要看看定边王的口风
和赵尚书的动向,最重要的,皇上倾向于什么决定。希望皇上的决定可以左右案
件的审理,不然,大理寺那帮人就是严刑逼供也能让他死在牢里……」
  裴陵很清楚审案时的一些黑幕,他明白如果不尽快把左三知弄出来,恐怕无
罪也能变有罪,甚至罪上加罪,死无葬身之地。
  裴勇、裴义也明白里面的厉害,两人各自按照裴陵的嘱咐前去打点,留裴陵
一个人坐在变得越来越昏暗的房间。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赌气让赵东去跟他巡视定边王的牢房,赵东就不会听到那
些话。
  赵东没听到那些话,赵尚书就不会知道。
  赵尚书不知道,就不会利用这个事情。
  赵尚书不利用这个事情,左三知就不会被当成谋逆的大罪人押解回京城,身
陷万劫不复的危险……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
  想了又想,裴陵发觉胸口堵得厉害。
  他咬牙挥拳,赤手砸碎了面前木质案几,又深吸了口气,才勉强把要破口而
出的大骂收回去。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凡事谋定而后动,自己不能乱,先看看局势,然后在替左三知寻找脱困的门
路。裴陵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坐下,可屁股挨了椅子,又忍不住站起来,把起子
踢倒在地上,满怀愤怒地骂了句:「左三知你这个大蠢蛋!」
  ***定边王谋逆被押回京城,不仅成了朝廷诸位大员的话题,也变成了京
师百姓在街头巷尾演绎的种种传言。
  而每一种传言中,定边王都成了逆天的大罪人,而将军刘时英则变成了皇上
最得力的干将,在安邦定国的方面又增加了无数的美誉。
  但裴陵关心的倒不是这些,他关心的是那些流言中,左三知被渲染成了什么
人?
  「据小的调查,还没有什么不利的传言。」裴义禀报完,看裴陵脸色不对,
就小心补充说:「本来有,可后来小的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就拜托小的朋友
去散布新的流言,说左大人是被冤枉的,只不过是配合刘时英将军里应外合瓦解
定边王的阴谋。所以,这些日子的流言开始对左大人有利了。」
  「嗯,希望你干得不留痕迹些。这样一来,皇上手下的探子也就能禀报给皇
上利于左三知的消息。」裴陵经过几日的疏通,已经探得了一些风声。
  如今定边王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咬死了说左三知是他的手下,参与了谋逆,
而审案人也因为这点逼左三知承认。
  左三知拒不承认,因此已经被动过几次大刑了。而且那些审案的人也不知道
从何处找到了一些所谓的证据,说是定边王送给左三知的贿赂。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裴陵怕这么下去左三知迟早顶不过严刑招认谋逆,如果招认,就是皇上都无
法赦免了。
  所以他调用了大量的人手查赵尚书的把柄,想要威胁赵尚书让那些审案的人
松动,可赵尚书老谋深算,什么也抓不到。
  那这么一来,只有看皇上的心思了。
  裴陵想了想,觉得皇上并没有相信左三知谋逆的意思,因为这几天朝廷大臣
参奏那些谋逆的人,皇上都明确表示了,只有在左三知的事情上,皇上的态度还
不明朗。
  可审案的时限就快要到了,那些人肯定是要给皇上一个答复,而皇上也是要
做出决定的。
  「二少爷,我还听说……听说……」裴义咬牙,打断了裴陵的沉思:「听说
……」
  「你说吧。」裴陵不明白裴义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吞吞吐吐的。
  「我听说昨天那些官员给左三知动了大刑,左三知恐怕不行了。」裴义说完,
眼眶有些红了。
  「……他死不了……」裴陵听到这话腾就站起了身,在地上走来走去,憋了
好半天,才吩咐道:「你打点一下,我明天晚上要去牢里看他。」
  「二少爷,这不行啊。您是朝廷命官,要是私下探望有谋逆嫌疑的罪人,可
能连你自己都会被卷进去。如果那样,裴家就完了,老爷、夫人、小姐可怎么办
啊……?」裴勇听了直摇头,他也把左三知当成兄弟一般,但这事情太大,可能
牵连裴家九族。
  「二少爷,要不,我去打听一下,找人给他疗伤?」裴义也觉得不妥。
  「裴义,你去打点牢里。裴勇,你去清点家里的房屋地契、古玩珍宝,这几
天悄悄脱手一些,换成银票,再找好车马。只要我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跟着裴
义带我爹娘、妹妹离开京师,远走他乡。」裴陵站下脚步,看着两个跟随自己多
年的仆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少爷!」裴勇、裴义一听这话,不由倒吸了口冷气,他们听裴陵这意思是
要孤注一掷。
  「不要想太多。我只是听你们的劝告,早做准备而已,我不会因左三知连累
裴家的。但……道义所在,我还是要为左三知出力。所以,你们当心打点。」裴
陵深吸了口气。他推推裴义、裴勇,示意两个人赶快去办事情。
  裴勇、裴义别无他法,只得去刑部打点,而裴陵则是趁夜色出门,往城东南
角的一个深宅大院而去。到了那宅院门口,他翻墙而入,不一会儿就寻到了主宅
的书房。
  隔着窗,裴陵能看到屋内有个人对烛读书。他上前叩门,便听到里面的人警
觉地问:「是谁?」
  「下官裴陵,求见李大人。」裴陵单膝跪地,躬身施礼。
  听到裴陵的回答,门便打开,李振中诧异的表情出现在裴陵的面前。
  「裴陵,你避过巡夜人来到我这里,这可不合礼法。」李振中捻须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大人,想必您也知道左三知的事情……李大人,晚辈虽然入了官场,但很
多事情依然不得要领,请大人指点一二,就就左三知吧。他的为人大人最清楚不
过,沙场生死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能为了利益出卖皇上跟百姓?」裴陵推却了
李振中的搀扶,跪在那里恳求道。
  「果然是这个事情。」自从新皇登基,李振中就经常告病在家。他不愿卷入
朝廷更换时期的斗争,便深居简出。
  可毕竟是朝廷大员,左三知的事情发生,他就得到了线报,但没想到裴陵会
深夜来访求救。
  「大人,左三知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想个办法吧,您德高望重,皇上对您
也十分尊重,您就救救他,替他说句好话吧。」裴陵看李振中沉默不语,急急用
膝盖往前走了一步。
  「裴陵啊……我……不是不救。」李振中再次搀扶裴陵,可裴陵就是跪在那
里不动。他无奈,只好跟裴陵解释道:「老夫性好淡泊,所以不愿管这些闲事。
  但左三知好歹也是老夫欣赏的人,老夫在事情发生后便上了密折给皇上。「
  「啊?那、那皇上说什么?」裴陵听了这话,就不再抗拒李振中的搀扶,高
兴地站起来,拉住李振中的手,追问情况进展。
  「皇上什么也没说。」李振中苦笑着摇头:「我的折子如同泥牛入海,毫无
踪迹了。我托人去向皇上身边的太监打探,那些皇上的近身太监也不能猜道皇上
的意思,指说皇上看完折子,就把我的折子放在一边。这话我不该说,但对你说
也无妨。你知道这是谋逆的大势,皇上对这种事情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漏过的。」
  「您……您的意思是左三知就要这样冤死吗?」裴陵摇摇头,倒退两步,不
可置信地看着地面,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不停起伏着,涌上了胸口、喉头,让他呼
吸困难起来。
  「目前看是这样,除非……」李振中琢磨片刻,觉得希望很是渺茫,但却有
一点不太大的曙光。
  「除非什么,大人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马上就去办。救人如救火,他
被大理寺那帮人折腾得快要……」快要死了啊。裴陵深深吸了口气,把那后半句
话吞在口中。
  「除非有更高职位的人出来说项。」李振中把自己的想法讲给裴陵听:「这
几日,我听说上书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几位素有官声的大人也上密折给皇
上,保左三知是被定边王陷害的……
  我听说刘时英也给皇上上书,说左三知当初接受定边王的礼物是计谋,与他
商议过,后来则把礼物折入军中的帐目,自己没有私留一分一毫。如果皇上坚信
左三知谋反,他应该会驳回我的折子,也会驳斥诸位大人的折子,或者当着太监
们的面表示不悦,但他没有。
  这说明皇上也对此事有所怀疑,所以,皇上可能是不想杀左三知,但也不信
任他,心里动摇。我们都是官员,保谁不保谁,可能让皇上怀疑我们结党营私,
但如果是皇上非常信任的人来保左三知,那皇上的心意可能就会倾向我们想要的
局面了,你觉得呢?「
  「时英他上书了?」裴陵听到这个消息更是高兴。
  他从刑部监牢出来的时候还在心底埋怨刘时英这个时候还明哲保身,不帮助
左三知,没想到刘时英竟然不顾自身安危也上书了。
  「那您说谁是合适的人选呢?晚辈不知道皇上他……皇上他信任谁。」裴陵
知道孝皇为人喜猜忌,很难相信臣下,尤其继位后还有很多皇子间的内部争斗没
有解决完。
  「刘时英那个人平日谨慎,但关键时候没有一次不出手的。真汉子啊……罢
了,不说这个,若说人选,老夫心中倒真有一个。」李振中蹙眉道:「老夫本想
明日去拜望他。虽然平日没有往来,但他应该卖我一个老脸,至少见我一面。」
  「那人……难道是六王爷?」裴陵想遍了朝野,终于找出个人。
  「队。」李振中慢慢道:「诸位皇子中,唯他是皇上的同母弟弟,曾带兵打
仗,和刘时英关系不错,也深得皇上的宠爱。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出面。」
  「李大人,请您一试。」裴陵暗骂自己蠢笨,怎么把这样一号人物给忘了。
  六王爷周慈政是朝野中有名的清闲王爷,但人缘极好。遇到这样的事情,如
果他出面,可能影响皇上决定,说不准左三知就逃过一劫。
  「嗯,要不这样吧。明日早晨你跟我一道去王府。你这次也在边关,参与了
这个事情,知道前后经过,你可以把事情原委讲给六王爷听。」
  李振中搀住裴陵的手道:「进来说吧,我等下让下人来送宵夜,你气色不好,
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明日见到六王爷才不会太失礼。」
  裴陵哪里有心思吃饭,但想到要见六王爷,还是跟着李振中进了书房,跟李
振中讨论营救事宜,直到早朝时分。
  上了早朝,裴陵便再次返回李振中的府邸,跟随李振中素衣打扮,乘着小轿,
不引人注目地往六王爷的王府去了。
  到了王府门口,李振中将拜帖递上。那门丁一溜烟跑进去通禀,不一会儿便
迎出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人见到李振中倒很恭敬,请李振中和裴陵进去小坐
片刻。
  「你是说王爷出城打猎了?」李振中听那管家的意思是让自己和裴陵等待,
心里便觉得不对劲,毕竟这么早出城打猎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一般而言,这些
皇家子弟都是午后阳光最足的时候去的,哪里有这阴冷时分去的?
  「那我们等等?」裴陵不见到六王爷不能心安,但还得听李振中的意见。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和裴大人进去等候王爷,叨扰了。」李振中点点头。
  既然来了,也不好就这么回去,不管六王爷是真打猎还是假打猎,总得等等
看。
  他和裴陵跟着那管家进了里面的厅堂,枯坐在那里一个多时辰,才又从府里
出来个人招呼。
  「两位大人好。我们家王爷出去了,怠慢二位,请二位不要见怪。」那人穿
着普通文士的衣袍,长得几分秀气,自称是王府的幕僚。但王府的管家对他十分
地恭敬,俨然把他当成半个主人一样。
  「呵呵,段公子客气了。王府这茶是上好的贡品,如果不是等待王爷回来,
老夫和裴大人恐怕还无缘一尝呢。」李振中端起手里的茶盏,点头客气着。听说
过六王爷身边有个关系密切的幕僚姓段,原本以为是靠个容貌博宠的家伙,没料
到对方倒是一身儒雅之气。
  「段公子,不知道王爷他何时回来,下官和李大人有要事求见。」裴陵算算
时间,就快要到结案期限了。越靠近那时,左三知越危险,那些审案的人为了口
供,即使不打死他,也得把他打残,只留半条命。
  「王爷他生性洒脱,做什么事情不尽兴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在下也不知道他
什么时候回府。要是两位还有别的急事,在下可以代为转告。」那姓段的公子微
笑着坐在两人的对面,示意管家再换上新茶。
  「裴陵。」李振中听这话,觉得六王爷八成是见不到了。他冲裴陵努嘴,裴
陵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昨夜两人商讨事情时也猜测过可能见不到六王爷,于是裴陵便执笔写了封书
信,把他在边关所见到的定边王的事情前前后后写了一遍,并说明左三知不可能
是有谋反心思的,希望王爷能够出面,为皇上,为边关拯救这一代良将云云。
  裴陵把怀中书信递给面前的段公子。段公子接过去放入怀中,便端茶送客,
让管家把李振中和裴陵送出王府。
  「李大人,你说这……」出了王府,裴陵觉得不妥帖,想问问李振中接下来
怎么办好。
  「没办法,等吧。如果他都不出面,估计只能看最后的审案结果了。」李振
中摇摇头,也没有办法,他安慰了裴陵几句,就自己先走了,留裴陵一个人在王
府门前呆立。
  裴陵也不知道自己在王府门前站了多久,但好像是天黑了,也没有看到王府
外有六王爷回来的迹象。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裴府走,觉得心里的石头更沉了。
  怎么办呢?如今能想的几乎都想了,听李振中话中的意思,也不仅仅是一个
大员上书。可皇上还是没有任何表示。这说明什么?是不是皇上有杀左三知的意
思,但案子没结,所以不好定论便没有驳斥那些人?
  裴陵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几天,也不知道那封信六王爷能否看到,
而看到后是否会上殿保左三知。
  晃晃悠悠回到裴府门口。失魂落魄的裴陵见到裴勇、裴义两人正在门口苦候。
  那两人看裴陵一夜一日未归,担心出了什么事情,见到裴陵安然无恙才放心,
过来搀住一身疲倦的裴陵,告诉他刑部大牢那边打点好了,可以在今夜偷偷探望
左三知。
  「办妥就好。」裴陵想了想,吩咐裴义准备好了一小水囊的水,还有一些内
服外用的药。见东西都齐全了,便换了夜行衣,把那些揣在身上,捱到午夜时分,
救出了门。
  ***借着夜色的掩护,裴陵靠在街巷的墙旁快速奔跑。他躲过了几拨巡夜
的兵士和敲帮子的更夫,来到了刑部大牢的后门。那里早有一个狱卒等待,见他
身着夜行衣、蒙了面,也不多问,只是伸手要暗号牌。裴陵递上那作为暗号的半
块碎玉,那人对上,便躬身引裴陵进去。
  「这位爷,别人的饭菜里我下了蒙汗药,所以他们一时半会儿不能醒来。但
您要快些,小的也还要命。」狱卒接过裴陵给的银票,心花怒放,他跟裴义约定
好:裴义先付一部分,裴陵进来的时候付一部分,平安出去再付最后一部分。
  裴陵点头,表示明白。他在狱卒的指引下穿过关押普通囚犯的牢房,来到了
重犯单独的牢狱。
  在这里,为了避免囚犯彼此串供,牢房都是单间厚壁的,各自一间,门上都
是铁栅栏和厚重的锁链。最里面的关押的是定边王和张坤,而前面的则是定边王
的一些家眷,左三知的牢房则中间偏后一些。
  狱卒打开了锁链,裴陵慢慢走进了那间牢房。
  牢房无窗,只有昏黄的油灯微弱地闪动。
  如果不是从夜色中走进来,裴陵甚至看不清牢房里的景象。忍住扑鼻而来的
腐臭气息,他走近牢房角落草垫上的人,那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头发乱成一团,
跟草混在一起,脸上也是青紫遍布,血口横生。
  「左三知?」裴陵蹲下去,半蹲半跪在那人的面前,小声唤着左三知的名字。
  「……」那人听到裴陵的声音,浑身一震,他缓缓抬头,对上裴陵焦急的眼
眸。
  「左三知!」看到那人的眼睛,裴陵肯定他就是左三知。心里一颤,他伸手
要抓住左三知的肩膀,可伸到半路又收了回来。快速地从衣服里掏出伤药和水,
他把那些递到左三知的嘴边:「这是药,快喝进去。」
  「……」左三知没有喝,他看着裴陵的脸,从青肿发紫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
笑容道:「你怎么不在家陪你那嫁不出去的妹妹,来这里做什么?夜里孤寂,需
要男人弄你?」
  「你尽管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被你气走。」裴陵强按住左三知的下巴,把
药和水灌了进去后才又问道:「你招认跟定边王一起谋反没有?」
  「我要是招认,就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幸亏他们还想多审我几天,不然
我这双腿今天就得废在夹棍下面。」左三知被裴陵硬逼着灌了药,不怒反笑。他
伸出手掌,用满是裂口的手抚摸裴陵的脸颊,满眼的温柔。
  「那他们有什么证据,你又有什么证据?」裴陵被左三知那双手碰到,眼眶
都红了,他握住左三知的手,又看了看左三知的腿,马上把眼睛别开,不忍再看。
  「他们没有证据,但可以捏造证据……咳咳……刘时英在边关替我说情,但
他和那些人的权力范围不同,不能插手这个事情。我临走的时候他送我,我告诉
他绝对不能替我上书。皇上性好猜忌,很忌讳边关武将功高镇主,也忌讳武将间
彼此关系密切,导致反心滋生。咳咳……咳咳咳咳。」左三知说着说着,剧烈咳
嗽起来。
  「骨头断了?」裴陵慌忙伸手轻按住左三知的胸膛,发觉里面不太对劲。
  「应该没有,刑部官员似乎对我有所保留,没有上最重的刑。你放心,都是
皮肉伤,我挺得住。哈哈哈……咳咳。」
  左三知的笑声再次淹没在咳嗽中,他咳了好半天,才用力抬起胳膊,把手放
在裴陵的脖颈上。拉过裴陵,他把看不出大半模样的脸贴在裴陵的脸颊上,在裴
陵的耳边低语道:「你走吧,走了后就不要再来了。如果我真的被皇上杀了,你
就跟刘时英说,我来生再跟他一起打仗。」
  「你……」裴陵听到最后那句话,浑身哆嗦起来,他侧过脸,皱紧眉对左三
知问:「那我呢?」
  「你?你什么?」左三知笑笑,推开裴陵,慢慢靠在墙上道:「你第一次被
我抱在怀里的模样真诱人。咳咳……那时候,我一心只想压着你,不让你起来。」
  「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裴陵听到这话,恨恨抓住左三知的肩膀,摇晃
了几下,还是没打下手。他看着微笑的左三知,忽然捏住了左三知的脖子,像就
这样把左三知掐死,免得两个人都这样僵持下去。
  「你掐死我的话,朝廷会追查下去。你裴家就完了,所以,你还是等我被砍
头比较好。你记得很多年前胡人袭营吗?」说着说着,左三知见裴陵眼中依然没
有怒气反而都是忧虑,心头便一软。
  「你说过我那时救了你。」
  「嗯。那时候,觉得你真是器宇轩昂的人啊。仪表不凡,风度翩翩。」左三
知摸着裴陵的额头、眼角,慢慢将裴陵抱进怀中。
  「你胡说什么啊……唉……」
  裴陵怕动了左三知的伤口,便没有挣扎,他闻着左三知身上的血腥味,想到
这些血都是左三知的,心里便一阵疼痛。
  「没胡说啊。也没有骗你。那时候,我就想……算了,都过去了。你快走吧,
被人发现了,你家就完了。你那爹为人不怎么样,死了也算了……咳咳……你娘
和妹妹都是妇道人家,你要好好对他们。」左三知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他捡起
身旁一块小石子,在眼眶上肿成血块的地方划了一下,放了些血消肿,才能又看
清裴陵的脸。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被冤枉至死吗?」裴陵抹去左三知眼眶上流淌的血,眯
起眼睛,咬紧牙关。
  「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做了我这辈子想做的一切事情,死了也值得了。」左
三知点头,合上眼睛,不再看裴陵。
  「你想要的真的都得到了?全部?」裴陵追问。
  「……还有一样。不过,这个世上,不是所有想要得都可以得到,所以,得
到一部分就可以知足了。」左三知沉默良久,回答了裴陵。
  「那样是什么?」
  裴陵再问,可左三知不肯说话,也不肯睁开眼睛看他。
  他摇晃着左三知的肩膀,但只见左三知死死咬住嘴唇,忍痛不开口。
  他没有办法,只好站起身;他在牢里转了几转,欲言又止。
  想骂左三知几句,不忍开口,想打左三知几拳,不忍下手。
  盛怒下无从发泄,他只好用脚踹了几下牢房的墙,又恨恨瞪着左三知。见左
三知依然没有反应,便丢下伤药快步离开牢房。从原路又走了出去。
  裴陵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看到。左三知在他走后,从草垫子上慢慢站起来,
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半走半爬地一点点挨到牢房门口,目送他最后一片袍角消
失在牢房走道的拐角处。
               ●第七章
  裴府书房,灯火通明。托盘上,饭菜早已凉透,但还没被动过。裴陵闻到那
气味也毫不动心,只管振笔疾书。
  前天夜里,从刑部夜探左三知回来,裴陵便埋首典籍,寻找历朝历代有名的
奏折,想要血个能够打动皇上的奏章,再次保左三知。
  写什么呢?
  写左三知是如何从一个军奴变成兵士又变成将官的?
  写左三知当年如何击退敌人,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变成仅次于刘时英的将领?
  写左三知平日善待兵士但严格治军?
  写左三知生性简朴,这些年下来依然身无长物,家徒四壁?
  个性坚忍,善于谋划,淡泊名利,怎么写都能把左三知写得很完美。
  完美……
  等等,不对,思路不对。
  「就出在这里。」裴陵忽然顿悟:一个完美无缺的将领历来都不为君王所喜。
  没有缺点的人就等于没有把柄,没有把柄就说明不好掌握。
  如果左三知完美到那个程度而且手握重兵,那能用什么制他呢?
  或许,关键就是左三知太无懈可击,所以需要找个理由打压他,让他明白他
永远是皇上的臣子,而且,皇上要他死,他就不得不死。
  左三知是将才。皇上自然不舍得弄死,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刑部没有对左三知
用太重的刑,但让他得到教训是必要的,所以皇上态度偏于暧昧,隐而不发。
  裴陵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开始颤抖了,想到这点,他觉得把左三知从牢中弄出
来简直是前途一片光明。
  皇上的确在等人上奏折,只不过,皇上需要的不是捷力保举左三知的奏折,
也不是落井下石要求处死左三知的奏折。
  皇上需要的是明贬暗褒,既能让他处罚左三知、让左三知明白轻重,又不会
让左三知寒心的奏折。
  「原来如此。左三知啊左三知,既然如此,你在奏折中的形象只能是小错不
断,大错不犯了。」裴陵对着奏折,嘴慢慢咧成一轮弯月。他提笔,长长吸了口
气,便行云流水般写了下去,用精致的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奏折。
  奏折上面东拉西扯写了很多,又是引经又是据典,鸡蛋里挑骨头抨击了不少
左三知的小过错,甚至连左三知出身低微、个性粗鲁顽劣都写到了,还要求皇上
以皇家威仪为重,治左三知不敬之罪,但关键处在于,没有一句说左三知谋反。
  不知道自己这奏折算不算万言书。裴陵写了一整夜,早朝前才停了笔,他用
温水暖了下眼睛,让自己显得不太狼狈,才备轿去上朝,面上还隐约带了喜色。
  ***等候早朝的官员们早就挤在宫门,他们谁也没留意裴陵的异样。裴陵
环顾四周,意料中地,没看到六王爷的身影。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六王爷是受了皇上的旨意,躲开了这件事情了。裴陵摇
摇头,心说罢了,反正自己想出了个办法,先尝试一下吧。
  看到宫门打开,他便跟着众多官员一起上朝、叩拜,听每天都会念一遍的千
篇一律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在百官的错愕中,裴陵从队列中走出,把自己的奏折呈了上去。
  诸位官员不知道裴陵在奏折上写了什么,他们只看到皇上的脸色越来越沉,
最后竟将奏折摔在龙案上,指着裴陵的鼻子问道:「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
  「臣惶恐。」裴陵跪在孝皇面前,声音中听不到一丝恐惧。
  「惶恐?」孝皇冷笑,再次翻了翻奏折,又丢回书案。
  当年他还是王爷的时候,曾经想招揽裴陵,可裴陵无意卷入,结果裴家老头
中了大皇子的计,投入大皇子一派,搞得家破人亡。
  好在裴陵后来考了科举,做了文官。可做了文官,又不顾朝廷典制犯了事,
直到他登基,才把裴陵从牢里放出来,重新起用,给了个御史的职位。
  治国需要人才。譬如刘时英,譬如裴陵,譬如左三知。
  刘时英韬光养晦,是自己一手带出来,倒还放心;裴陵其人身为御史,加上
个性略为冲动,容易得罪朝廷要员,所以也不担心会结党营私;唯有左三知是个
摸不透底细的,所以借了这次机会,想恩威并施,给所有人,包括左三知一个警
告,免得一直升迁滋长了骄纵之心,难以抑止。
  只要左三知的案子不定,迟早会有人理解这个意图,并解开局面,但没想到,
这人竟然是裴陵,而且比预想的时间要早很多。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只可惜,裴陵还是怀有私心。
  俯视众臣,多如秋风落叶一样哆嗦,唯有裴陵脊梁挺直,显出一份傲骨。
  孝皇露出个不易察觉的赞赏表情,指着书案上两摞奏折问裴陵道:「你知道
这里写了什么?」
  「臣不知,请皇上恕罪。」裴陵叩首。
  「这摞,是上奏要求严惩定边王的,其中包括严惩左三知、严惩刘时英、严
惩你,说你门结党营私。其中有提出自己观点的,但大多数是人云亦云。」
  孝皇指完那高高的一摞,又指着少的一摞说道:「这摞,都是为左三知求情
的,说他不会谋反。里面甚至还有很多激烈的语论,但可见这些人是毫无私心,
全是从大局出发。只有你这张奏折,参奏左三知却不认为他谋反,你说朕是放哪
里好?」
  「放在心上好。」裴陵大着胆子回答,「臣身为御史,只参奏所见之事,从
不道听涂说、捕风捉影。只要有益于皇上、有益于周皇朝的百姓,臣肝脑涂地,
死而后已。」
  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你骗谁?
  孝皇被裴陵的话气乐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只要是大周土地上发生的事
情,他都会通过监察系统之道,更何况是京师重地。
  别说大臣们在家里是怎么谈论朝政的,就连他们入睡打几个呼噜,那些探子
都会在密折中写明。更不用说某些人买通刑部大劳的狱卒,深夜探望受审的左三
知。
  看裴陵梗着脖子跪在那里,孝皇忍不住再次打开了裴陵的奏折:奏折上的字
真是雅致耐看,只可惜,全是为了就左三知玩的欲擒故纵的把戏。
  没想到左三知的软肋竟然是裴陵,也没想到裴陵这个心高气傲的人竟会为了
左三知折腰。原本听说两人关系不好,但从探子上奏的那夜两人谈话纪录来看,
事实正好相反。
  裴陵啊裴陵,即便你猜出我的本意,我又怎能让你轻松得逞?孝皇把那奏折
丢到裴陵面前道:「死而后已?你的意思是朕的大理寺虚设,会冤枉忠臣?而满
朝的预史都不明是非,只有你洞察全局?」
  「臣惶恐。臣只求尽忠职守,为吾皇分忧。」坏了,自己这奏折上早了,看
皇上的意思是要拖段时间。裴陵咬着牙,心说你皇上拖着没什么,可左三知在牢
里挨打的滋味谁能体会?
  「惶恐?你还知道何谓惶恐?裴陵,你真让朕失望。好,既然你标榜自己尽
忠职守,那你就学学前朝那几个忠臣,去殿外的鼎前跪着吧。什么时候琢磨明白
何谓尽忠职守再回来见我,退朝!」
  孝皇听到裴陵的那番话,眼睛不由起来,露出一丝冷笑。裴陵啊裴陵,你既
然是心甘情愿为左三知奔走,就多辛苦辛苦吧。
  皇上一声令下,满朝的文武就跟潮水般褪去,简直像是有火在后面烧,马上
就要烧到屁股一样。
  裴陵苦笑着,落在众人后面离开了大殿,跪到了殿前的鼎前,旁边,还有几
个太监守着。裴陵知道,前朝几个大臣都是跪到昏倒才被宽恕,看来,今天自己
也难免了。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君要臣跪,臣不敢不跪。」君要整我,我不得不
被整。裴陵把最后一句大不敬的话咽下,老老实实跪在了鼎前。
  说到前朝跪鼎的忠臣,他还真见过几个,还都是撞死在鼎上的老头子。那几
个老头眼见吏治腐败,就上书先皇,请求先皇谋治图新,还黎民百姓一个清静的
天下。
  结果老迈的皇上根本不理会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便流着泪跪在殿前的鼎旁,
以死劝诫,渴望皇上回心转意。事后先皇不过是派人草草安葬了那几个人的尸骨,
直至孝皇登基,才大举发丧,把那些人做为忠臣的表率来宣扬。
  可今天,孝皇显然不是那个意思,他那句话的潜藏含义便是:你若不来请罪,
便学着那几个人撞死在鼎前吧!
  难道他是让自己也去撞鼎吗?常言都骂狗皇帝,果然名不虚传。裴陵想着不
由偷笑了下,若是孝皇知道自己有这种念头,恐怕早就把自己枭首示众了。
  不过,孝皇到底是要让自己跪到什么时候呢?
  顶着渐升渐高的日头,裴陵能看到下朝远去的同僚们在交头接耳,还面带笑
容。当御史的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沦落成这个样子,恐怕会让很多
官员抚掌大笑吧。前些日子还因为压制了定边王的谋反而受到表彰,而如今,却
离阶下囚只有一步之遥。
  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惶惶不可猜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浪尖上笑傲,又何时
跌落于波谷底。
  从军学中的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到了名震边关的守将,又从边关的守将沦落
成平头百姓,接着从布衣白丁变成为民请命的一方大员进而还升了御史。
  少年倜傥,一切风流就好像是昨天的梦,被狂风暴雨吹得七零八落……
  裴陵的思绪渐渐远了,那种种的回忆让他或喜或忧,从一点串起另一点,而
随着回忆的增加,所有的张狂和卑微都渐渐隐去,只有左三知的面孔浮了出来。
  两人之间的种种比任何画卷还清晰,一点点在他的眼前展现:左三知摆脱了
兵士的纠缠,左三知在乱军中忍痛离去,左三知骑着马在乱军中穿梭,左三知额
头上越来越多的疤痕,左三知微笑的嘴角,左三知有些倨傲的目光,左三知能刺
痛人却让人不愿离去的话,左三知温热的手掌和亲吻,左三知的……一切。
  恨过他吗?
  恨过,当然恨过!
  可如今,那恨比什么都让人怀念。
  裴陵微笑。他跪在地上,伸手去摸那大鼎。
  鼎上的纹路很美,昭示了皇家的威严,而某处灰褐色的痕迹则表明了在这个
鼎旁,曾经发生过什么。
  忠臣的血迹,所以被勒令保留,以警后人。
  那如果是自己的血呢?会让皇上做出什么决定?
  其实也想过辞官退隐,然后孤身一人漂泊四海,活得更自我,更没有遗憾。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的事情?多数时候,人死前,只记得遗憾吧?
  说到遗憾,自己似乎也有一件,只是那遗憾不能说,也说不出。
  「我终于明白那夜你为何不回答我了……」裴陵站起来,拉整官服,又重新
跪下。他对着身旁站立的太监道:「大人,请您禀报皇上,就说我裴陵虽死无怨,
只求皇上体谅我的忠心。」
  「裴大人,您……」那太监年纪也很大了,他当年亲眼见过几个老官员撞死
在这鼎上,但没想到裴陵年纪尚轻,目光却如此决绝。
  「人生一世,想要的东西多而得到的少。能得到一部分,我已经满足了。」
  裴陵想起历朝历代的名臣,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尸身就躺在鼎前。他微微一笑,
合上双眼,向那大鼎撞去。
  「裴大人!」
  「裴陵!」
  见到裴陵撞鼎,旁边站着的几个太监慌忙阻拦,与此同时,一个雄浑的声音
也从不远处响起。
  随着那声音,一个身着皇家服饰的男人冲了过来,拉了裴陵一把,让裴陵减
轻了力道,避开了致命处,只撞了个头破血流,却没有了性命之忧。
  「谁?」裴陵抹去头上的血,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向那拽他的男
人。
  「裴大人,你年青有为,何必用此方式来劝谏。要知道……」一个器宇轩昂
的华服男子皱着眉头数落裴陵,一开口,便滔滔不绝。
  「六王爷……」裴陵拱手鞠躬,心下却松了口气。看着六王爷周慈政语重心
长地告诫自己,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早不撞晚不撞,怎么一撞就让你拦住了?想当然,自然是我看到了你过来,
并知道你肯定会阻拦我。裴陵表情严肃,心里却微微抱怨,你手脚那么慢,害我
撞得头疼,血流的多少也超出预期。
  「你们也是,他想撞你们就让他撞啊。一点道理都不懂,竟然也能在这里当
差。」六王爷数落完裴陵,又数落起太监。把那几个人骂得头也不敢抬,只是唯
唯诺诺地不停点头。
  「六王爷。」裴陵待六王爷教训完太监,又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六王爷,
卑职一心只为社稷,请六王爷替卑职向皇上禀明啊。」
  「自然是要禀明的,不过你们这些文官也是,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你说说,
这以死来要挟,置君父于何地?你们难道为了自己的名声,就上皇上背那不识忠
臣的骂名?」六王爷摇头,怎么连裴陵都搞这套?
  「卑职愚昧。只是想到左大人虽然小错众多,但毕竟为国出力,。经年在沙
场奔波,身上伤痕累累……」既然目的达到,裴陵也就不用完寻死觅活的把戏,
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六王爷面前,等着六王爷说话。说着说着,又要跪下。
  「好了,我先去面见皇上。你先回府。把伤口处理一下,你这人性子太烈,
过刚易折啊,当武将时养成的毛病也该改改了。」六王爷吩咐旁边的几个太监护
送裴陵出宫门,自己则快步走向皇上的御书房。
  裴陵边走边回头,该给的台阶都给了,就看皇上下不下了。他盯着六王爷的
背影消失在御书房的方向,暗暗祈祷老天保佑,让这案子圆满结束,不要再横生
枝节。
  ***裴陵苦苦企盼,六王爷周慈政心里也有些郁闷。
  他暗地调查了定边王的一些事情,发现左三知完全无辜,而朝廷上却因为这
案子闹得鸡飞狗跳,甚至还有御史撞鼎……
  这是怎么搞的?六王爷也没让太监通禀,自己大着嗓门就走进了御书房,冲
孝皇说道:「二哥,你再不手下留情就真出人命了。」
  「你好几年没称我二哥了。」孝皇停下手中的笔,冲自己这个唯一的同母弟
弟微笑。他站起身来,挥手让旁边的太监拿了张椅子,但周慈政看也不看,一脚
踢飞了椅子,走到他身边,起眼睛瞪着他……
  「气什么?裴陵的事情?左三知的事情?你知不知道那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我的探子从牢房的暗孔中看到他穿着夜行衣潜入牢房看望左三知。「孝皇亲
手端了茶给宝贝弟弟,安抚一样笑着。
  「我也派人打探了。他们关系是很好,但左三知谋反的事情还真就没有。都
是定边王那老家伙信口雌黄。他这次反你没成功,便琢磨着毁你的一员大将。我
还查了,那个赵尚书很不是东西,他跟左三知有仇。所以借刀杀人。」周慈政走
到书案旁,指指上面的奏折道:「二哥,难道你真要听那小人之言?」
  「慈政,你去调查是怕我处理有误,招来骂名?果然是自家兄弟,你今天的
举动才像原来的你。自从我继位后,你就小心翼翼,怕我像是对付其它几个兄弟
那样对付你,可你知道,我们和他们不同。从小我们就是最亲近的,这个世间,
你、我、母后,是最亲近的。我很高兴你今天终于恢复了从前的脾气。」
  孝皇拍拍六王爷的肩膀,挥了挥手,斥退了周围的太监。
  「二哥,我今天不是跟你说那些……皇上,请告诉臣,这事情您要怎么处置?
  对于左三知、裴陵这样的忠臣,你可不能让他们寒心啊。「周慈政咬咬牙,
把称呼又改了回去。
  「既然你担心这个事情,我就把案子交给你审。这样朝廷两派都不敢有异议。
  至于你的公心,我是信得过的,我马上写个诏书。「
  孝皇想想,又把探子纪录有裴陵夜探左三知那夜情形的簿子递给自己的弟弟:
「左三知是忠臣不假,但裴陵就不好说了。他是私心大过忠心。」
  私心大过忠心?
  周慈政不明就哩,他看了遍密探的折子,才点头同意了哥哥孝皇的见解,而
随之,他又想到裴陵刚才某句话很有意思,值得琢磨。
  那句话是:左三知经年在沙场奔波,身上满是伤痕……
  「身上满是伤痕……身上……满是……哈哈……」六王爷乐不可支,抚掌而
笑。
  「你笑什么?」孝皇写到一半,听到六王爷傻乎乎地乐了起来,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二哥,你快点写诏书吧。哈哈、哈哈哈哈……」
                ●尾声
  从京城到边关。绵延几千里的官道修得整齐。
  一队兵士顶着烈日往前走着,他们交头接耳地谈天,还不时回头,看向队伍
最后尾端两位骑马缓行的大人。
  「看什么?快走吧!咱们先去驿站。左大人伤病未愈,要慢慢走。」裴勇、
裴义呼喝着,催促着那些兵士。
  兵士们不敢再多言,忙加快脚步,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便把最后的两匹马和
马上的大人甩得看不见了。
  那两匹马一匹是枣红色的,上面坐的是左三知。另一匹是黑亮的上好军马,
上面坐的是裴陵。他们身着便衣,看不出官阶品秩。
  「这么慢,天黑前都无法赶到驿站。」裴陵目视前方,闷声说道。
  「我重伤未愈。」左三知也目视前方,没有看裴陵。
  「胡说八道,不是已经好了吗?」裴陵想到某日。那天他找左三知去喝酒,
趁左三知喝了很多便把左三知压倒在床铺上,可左三知很灵活地就摆脱了他的桎
梏。
  「我愿意的时候就好了,不愿意的时候就没好。」左三知抬手摸了摸裴陵胯
下的那匹马,笑着道:「摸着感觉真好。」
  「不要乱碰我的马。你现在官位不比我高,不可能仗势欺人了!哼哼,你这
次好啊,抓个定边王,还把自己的官职弄小了,恭喜……他娘的,我也好不到哪
里去。」
  裴陵没想到自己会被贬到边关附近城池,他看左三知被六王爷降职,还以为
自己也会被降为县令打发到江南去呢,没想到六王爷带着诡异的笑容把自己弄到
边关去了。
  「同喜同喜。」左三知点头。他这次被六王爷审定是办事不利,还是回边关
效命。
  可他也没想到,裴陵也被贬到边关去了,而且判决的时候,六王爷笑得很诡
异。
  「你笑什么?怎么这么莫名其妙的?」裴陵见左三知无故微笑,心里很不痛
快。
  「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传闻。」左三知淡然道。
  「什么传闻?」裴陵追问,自己最近并没有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传闻啊。
  「传闻说,京城有一位很有名的御史大人,那大人平素以冷静、谨慎着称。
  然后,某日,那位大人竟然学着某些传说中的忠臣良将,对皇上来了个死谏。
还差点命丧九泉。「左三知说着说着,伸手去摸裴陵额头上的疤痕,见那疤痕还
泛着白,变成一小块丑陋的形状。
  「身为人臣,理应有为皇上而死的觉悟……我是看到六王爷过来才撞的,谁
知道六王爷那么笨,手脚慢的要命,害我留下一块疤痕。」裴陵挥开左三知的手,
又抽了一鞭子过去。
  「啊。」左三知被打到胸前。他一皱眉,捂住那里便弯下身去。
  「伤还没好?」裴陵见状,心里一紧,忙提马靠近左三知,伸手去摸左三知
的胸口。
  「好了。」左三知见裴陵的手过来,便紧紧握住,任凭裴陵如何挣扎都不松
开。
  「堂堂一个将领,怎么学得如此无耻之举?」裴陵涨红了脸,看看左右无人,
面上才稍微放晴。
  「是啊,堂堂一个朝廷大员,却趁约人喝酒时候把别人灌醉,还上下其手。」
  左三知跳下马,借力也将裴陵拽下马来。他走到一处树荫中,靠着树干坐了
下去,并将裴陵也拽着坐在自己的身边。
  「那天分明我什么也没有做成。」裴陵扭过头去不再看左三知,他用另一只
手拽了把草喂枣红马。
  「我承认是我做了可以吧。」左三知又摸了摸裴陵的额头,问道:「很疼吧?
  不过男人多道伤疤也好,更有男子气概。「
  「说得好听,是我疼又不是你疼。」
  「你怎么知道你疼我就不会疼?」
  「……也还好,没那么疼……」
  「我当然不疼!」
  「你……」
  「这里不疼。」左三知指指额头。
  「那别的地方呢?疼不疼?」
  「你管别处做什么?」左三知站起身来,「上次酒钱是我付的,所以下次你
付。我们快赶路吧。不然天黑前走不到驿站了。」
  「要休息的是你,要赶路的也是你,你这人这么这么反复无常?」裴陵皱眉。
  「无所谓,反正纵使我再讨人厌,也还有人为我死谏。」左三知大笑,不去
看裴陵发青的脸。
  「你要不是朝廷命官我就杀了你。」裴陵的脸从青变黑。
  「在何处?」左三知上马,给了马一鞭子,大声喊道:「如果是本官的卧榻
上,本官求之不得。」
  「左三知!我杀了你!」裴陵大吼,也给了马一鞭子,冲左三知追了过去…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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