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儒雅之章，便已心醉。后又传闻管侍郎采葑秣马三诗，愈令人渴想，几欲追随<br/>左右，以明景仰，苦为尘俗所拘，不能如愿。今幸片时摆脱，又见风日甚佳，故<br/>特来求教，以消积况。」长孙肖道：「过蒙奖夸，感激不胜。又辱下临，更不敢<br/>当，但不知强先生尊府何处，乞示知，以便竭诚进谒。」强之良道：「小弟蜗居，<br/>甚是委曲。无忝兄既辱赐顾，小引愿自为引导。」<br/>　　长孙肖既说出要拜，又见他不辞，怎好缩住。候馆童奉过茶，随取了一个名<br/>帖，自袖着遂同强之良走了出来。走到东城门口，强之良因说道：「长孙兄下顾<br/>的盛意，小弟已领了，何必定到寒舍。况此时风日正美，何不同出城外闲步两步，<br/>使小弟得亲近片时，便胜于垂顾多矣。」长孙肖笑：「借他途以代升堂入室，恐<br/>无此趋拜之理。」强之良道：「所差者门户耳，然步亦步，趋亦趋，较之孔子之<br/>阙亡而往，岂不更为亲切乎。」<br/>　　二人相视而笑，遂平携着手儿步出城外。行几步，看看花。又行几步，看看<br/>柳，早不知不觉走到东庄门前。强之良只推不知，假说道：「好个齐整庄院在此<br/>郊外，我们进去步步，将也无妨。」<br/>　　遂相携入去。刚入到堂前，只见堂上走下一个人来，笑笑道：「二位仁兄，<br/>何为有此高兴，直走到这里？」长孙肖即将那人一看，方认得就是向日为求管侍<br/>郎婚姻，做诗不出的卜公子。因说道：「小弟偶同强兄闲步，卜兄也为何有兴到<br/>此？」卜成仁道：「此即小庄也。小弟避俗，时时住在这里。」强之良道：「原<br/>来就是宝庄，这却妙呀。」卜成仁因请二人到堂上去相见。<br/>　　相见过，三人坐定，庄童奉上茶来。茶罢，卜成仁又引二人到各处去赏玩。<br/>强之良到一处爱一处，赞不绝口，长孙肖也未免要品题几句。又吃了一道茶，长<br/>孙肖就要起身。卜成仁忙留下，说道：「长孙兄敏捷雄才，当今之太白也，特未<br/>遇耳。小弟爱慕，不啻饥渴，每欲趋领大教，以快平生。但恨前曲有管老求亲一<br/>番之芥蒂，不欲造其门而登其堂，故抱歉至今。今幸无心中得枉长孙兄之驾，此<br/>天遣慰我之饥渴也。正好屈留，以为平原丁日之饮，何便轻言别去。」<br/>　　长孙肖道：「承卜兄着着深情，亦不忍言去。但恨馆事牵连，不能从心所欲。」<br/>卜成仁笑道：「吾闻孔子师之祖也。东西南北任其周行，亦未尝死守洙泗，何无<br/>忝兄坐守也。不敢有离书室，岂学生乃侍郎之子，能责备先生耶？」长孙肖道：<br/>「弟子焉敢靓先生，但先生失职未免自愧。」强之良道：「无忝兄急急欲归，是<br/>要尽师道。卜兄谆谆留饮，是要尽主道。依小弟论来，天色尚早，略略痛饮一番，<br/>待小弟相伴而归，便不失师道、主道并小弟的友道俱尽了。」卜成仁听了道：<br/>「这一说还略通，且饮起来再看。」<br/>　　长孙肖没奈何，只得又坐下。须臾酒至，卜成仁送席，就送长孙肖在第一。<br/>长孙肖忙推辞道：「强兄年长，小弟怎么敢占。」卜成仁道：「强兄年虽长，却<br/>是青田本寺人，怎好僭客，只得屈在第二席了。」长孙肖道：「强兄也曾会过两<br/>次，并未敢僭，今日怎好破格。」卜成仁道：「兄说会过两次座位，俱序兄于强<br/>兄之下，再无别人，一定就是管春吹家里了。」长孙肖道：「果是管老先生座下。<br/>卜兄为何知道？」<br/>　　卜成二道：「从来客不序少长，然而客无定处。本家则以邻家为客，本邑出<br/>以外邑为客，本郡则以外郡为客本省则以外省为客。闻长孙兄沧州人也，不独非<br/>本邑本郡，而且非本省，奈何序起长幼来，不知礼之甚矣。管春吹官至春卿，礼<br/>之宗伯也。岂不知此乃序兄之坐，不序地而序长幼者。因恃官尊欺兄寒素，而仰<br/>馆谷于彼，故任意轻薄也。」强之良听了，连连点头道：「卜兄高论，足开茅塞。<br/>今日始知五向僭坐之罪，皆为管春吹所误也，无忝兄快请改正坐了，前罪尚容荆<br/>请。」长孙肖见他二人如此说，料推不去，只得坐了第一位。<br/>　　卜成仁坐定，又说道：「偶尔便饭，不敢亲送。」因叫家人送酒，三人痛饮。<br/>饮了半晌，大家微有些酒意。强之良因说道：「我常笑人坐井观天。今聆卜兄高<br/>论，方自笑从前识见实实坐井耳。」卜成仁道：「何以见得？」强之良道：「小<br/>弟因觅馆烦难，见长孙兄只一首诗，便蒙管春吹尊之西席，资厚款丰，甚以为荣。<br/>据卜兄叙坐看来，转以为轻薄，则小弟从前之见，岂非坐井。」<br/>　　卜成仁道：「据兄说来，管春吹一发太差。」强之良道：「怎见得太差？」<br/>卜成仁道：「叙坐不论地，以长孙兄今侨居青田，尚有可原。至于师严道尊，执<br/>贽拜求，尚恐近亵，哪有个考诗而定之理。若延师必待考诗而后定，则其心眼观<br/>师，直如奴隶矣。呜呼！可也莫说小弟得罪，长孙兄是有志之士，为何苟就？」<br/>　　长孙肖道：「卜兄这论，正论也。所言之志，无以夺之志也。但凭吊古今，<br/>贤人君子之出处，实万有不齐，亦难执一而论。譬如孔子问礼于老聘，未闻执贽<br/>有礼。黄石教于子房，止取进履之恭。或千里而求，或一言而合，大都不从虚文，<br/>而贵深知。小弟异乡枯鲋，寄迹村蒙，自分孤生独死，不期偶遇管宗伯，止一见<br/>便尔垂青。若论其高义，虽执鞭亦所甘心，何况西席，何况末席。即其考诗，亦<br/>不过借此以为去留，实非逞金紫而辱绛帐。故小弟训诂于此，但思感知，而不敢<br/>苛求其失礼也。不知是否，乞二仁兄教之。」<br/>　　卜成仁听了，大笑道：「长孙兄英雄也，何说此庸人之语。」长孙肖道：<br/>「何谓庸人之语？」卜成仁道：「长孙兄若不见罪，容小弟说来。」<br/>　　未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br/>　　　　　　　　　　　　　　　　第七回<br/>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br/>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br/>　　词曰：金钩尚未穿鱼嘴，先要抛香饵。纵然吞啖不能前，早已甜甜美美挂鱼<br/>涎。何如淡淡向花影，无处教人省。说来说去不分明，始觉有人情是没人情。<br/>　　　　　　　　　　　　　　右调《虞美人》<br/>　　话说卜成仁，见长孙肖问他何谓英雄？何谓庸人？因说道：「胸无才，眼无<br/>识，手不能拈寸管，朝登于垄，暮乞于燔，而惟望人之垂怜。不论礼之可受不可<br/>受，得人之箪良豆羹，即恋恋而任其驱使者，庸人也。若夫英雄，昂藏天地，笑<br/>卧古今，置身泰岱，吐乞云霄，视富贵为固有，觑功名如等闲，三公且不能易其<br/>介，何况其余，焉肯俯首片毡，而为他人作嫁衣裳耶。以小弟看，长孙兄年才弱<br/>冠，学早天人，一任雕龙，不难倚马。今虽有待风云，异日扶摇而上者，正未可<br/>量也，实当今之英雄也。把英雄之气骨，而作庸人之知感，故小弟窃为长孙兄不<br/>取也。」<br/>　　强之良听了，早鼓掌大赞道：「小弟聆卜兄之高论，方足称长孙兄之知己。<br/>但看起来，长孙兄栖此者，亦未必全为此一席青毡，或别有隐情，不可对卜兄说<br/>得。」卜成仁道：「知己相对，肝胆尽倾，就有隐情也不妨见教。」长孙肖道：<br/>「小弟不才，谋食青毡，止不过为老母薪水计耳。闻卜兄高论，殊觉愧心，哪里<br/>又有隐情。」强之良笑道：「长孙兄若说没隐情，小弟就大胆要代说了。」长孙<br/>肖道：「实无隐情。若有隐情，强兄请说不妨。」<br/>　　强之良只是笑而不言。卜成仁因叫人筛了一大杯酒，罚他道：「知己面前，<br/>吞吞吐吐，旦罚三大杯再讲。」强之良道：「要说就说，为甚罚我？只怕说出要<br/>触兄之怒，犯兄之忌，却莫要怪。」卜成仁道：「我不忌，我不怒，莫要拿我做<br/>推头。快吃干了酒，细细说来。」强之良没奈何，只得说道：「长孙兄恋此者，<br/>非为西席，盖为东床也。卜兄前日苦求不得的这段婚姻，小弟闻得长孙兄已不求<br/>而自至矣。故忍辱负屈，而不欲高飞也。」<br/>　　卜成仁听了，笑道：「长孙兄若果为此而不去，则长孙兄可谓有英雄之才，<br/>无英雄之志了。小弟自倒不怒不忌，转要为长孙兄怒忌了。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br/>女者，非贪管老门楣与此女才调。只因有人传说，此女姿容绝世，故小弟一时动<br/>心，而再三属意也。及到了考诗这一日，我不放心，因叫四个侍女，只说监察她<br/>题诗，实为相看她的颜色。不期看了来，尽道她眉粗眼大，鬓稀发黄，全靠脂粉<br/>涂容，绫罗饰体，殊不成人，故小弟唾之而去。若小弟定要求她，岂容她不允。<br/>长孙兄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娶一丑妇，为终身之玷。」强之良道：「卜兄之论<br/>自己则然，至于长孙兄又当别论。」卜成仁道：「此是为何？」强之良道：「以<br/>卜兄天官门第，则三台八座何求不遂，故可任意选择。长孙兄虽说多才，尚属寒<br/>素，得媚春卿，这一时之荣幸也。至于女之妍媸，包荒可也。」<br/>　　卜成仁听了，勃然大怒道：「强兄何轻薄长孙兄之甚也，该罚十大杯。」因<br/>叫人筛上。强之良道：「此实言也。何为轻薄？」卜成仁道：「强兄莫要小觑了<br/>无忝兄，无忝兄这等一个人物，这等一段才华，要到玉堂金马，旦暮事耳，何患<br/>无妻，而汲汲贪荣于丑妇，殊不解也。」强之良道：「饥而望食，寒而望衣，未<br/>来之袗衣，不如现在之糟糠，是亦一算也。」<br/>　　卜成仁亦笑道：「我笑强兄之见，终未能免俗。我只如此泛言虚说，不独强<br/>兄不信，就是无忝兄也认做小弟酒后之狂言。今请与二兄约：若是无袗忝兄肯舍<br/>管老之西席，而自养高，则馆金薪水，小弟情愿代纳；无忝兄若欲娶妇，则家君<br/>冢宰门楣，或亦不亚于管春卿，小弟有一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较之管小姐<br/>才或不及，而工容言貌，颇颇过之，无忝兄若不弃嫌，即便奉箕帚亦无不可。若<br/>谓戏言，即请强兄为媒，弟与无忝兄谆谆言及此者，聊以表小弟识无忝兄之为英<br/>雄也。」<br/>　　长孙肖听了，连连打恭敬道：「我长孙肖，贫寒下士也，有何才学，乃辱卜<br/>仁兄如此推重。生我父母，知我鲍子。无论事之成否，而卜兄一段相倾肝胆，已<br/>令人感泣千古矣。」强之良复赞叹道：「卜兄初为此言，小弟还只认做朋友交结<br/>之常套。今乃直言至此，则卜兄之爱长孙兄，不啻美玉兼金矣。由此看来，则长<br/>孙兄还该自重。」长孙肖听了二人一派谀词，虽未动心，然娱情耸听，未免言笑<br/>欢然，尽量痛饮。饮到酣酣，又被二人款留在东庄上宿了。正是：谀言说我应须<br/>喜，赞语谁人不愿听。<br/>　　漫道醒闻难得醉，醉中闻了也重醒。<br/>　　卜成仁既款留下长孙肖，即暗暗叫了一个在管家常走动的张媒婆来探问管小<br/>姐道：「我老媳妇有一件事，要请问小姐，不知可好说的？」管小姐道：「有甚<br/>话，说来不妨。」张媒婆道：「我一向打听小姐的姻事，做西宾的长孙相公已行<br/>过聘了。」管小姐道：「正是。」张媒婆道：「又闻得这长孙相公行聘之物，乃<br/>是县中库里的，又被县中追去，可是有的？」管小姐道：「也是有的。」<br/>　　张媒婆道：「聘物若果追出，则这段姻缘便无凭据了。」管小姐道：「婚无<br/>凭据，不知还是算有，还是算无？妈妈久贯为媒必然知道。」张媒婆道：「这个<br/>也论不定。若是两相情愿，去了一聘，又可再行一聘。若是勉强成的，借此开交<br/>便也只得罢了。」管小姐道：「我的聘物取去，妈妈为何知道，今日又为何问起？」<br/>张媒婆道：「我也不知道。只因为卜公子的亲事，东也不成，西也不成，终日奔<br/>走。昨日因一头亲事，到东庄上去面复他，恰恰撞见长孙相公，也在那里吃酒，<br/>说起县里追聘物的事情，方才知道。」<br/>　　管小姐道：「你知这长孙相公，为甚事在那里吃酒？」张媒婆道：「知是知<br/>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的，说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管小姐道：「老爷已进京<br/>去了，我闺阁之中，又无人到，有甚是非，妈妈但说不妨。」张媒婆道：「别人<br/>知道都不妨，只怕长孙相公知道怪我。」管小姐道：「你对我说，他如何知道？」<br/>张媒婆道：「长孙相公因聘物追去，自觉无颜，料想这头亲事有些不稳。又有一<br/>位强相公，访卜公子有一位妹子，今年才十六岁，故此长孙相公央强相公为媒，<br/>自同了去求。卜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学，故留他吃酒。」管小姐道：「这亲事，卜<br/>公子曾许了他么？」<br/>　　张媒婆道：「还不曾许。」管小姐道：「既不许，自然就辞他了。」张媒婆<br/>道：「也不曾辞。」管小姐道：「既不许，又不辞，却是为何？」张媒婆道：<br/>「有个缘故，我实对你说了罢。卜公子自见了小姐咏雪的诗才，又见四个侍女赞<br/>美小姐的容貌，一心恨不得即时将小姐抓了去。只苦那三首诗，一时做不出，转<br/>被长孙相公抢夺去了，足足的气了许多时，要弄个手脚。又因老爷一个侍郎人家，<br/>无可奈何，只得忍苦自咽。今忽见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因暗相道『他既来求我<br/>的妹子，则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长孙相公若与管小姐婚姻不妥，则我又好<br/>去求了』，故托我到小姐这里来打探个消息，看长孙相公这段婚姻可曾退去，就<br/>是退去了，不知小姐的亲事，可容卜公子来复求么？故老媳妇今日特走来见见小<br/>姐。」<br/>　　管小姐道：「这是两项事，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允与不允，其权在他，为<br/>何转要问起我来？」张媒婆道：「有个缘故，卜公子说小姐的婚姻，若尚有一线<br/>可求，他就将妹子许与他，就断了他与小姐之根。若小姐毕竟为那三首诗不肯嫁<br/>他，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怕没人求，怎肯嫁与一个寒儒，就要决绝回他了，故时<br/>时叫老媳妇来打听。老媳妇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谎，故实实说了，求小姐一个示下。」<br/>　　管小姐道：「原来有这些婉转，就是当初卜公子来求婚，我家老爷原未尝拒<br/>绝于他。就是三个诗题，也是我一时对天买卦的，原非有意要刁难卜公子。故卜<br/>公子出的咏雪三十韵，我俱一一做了还他。我出的三个题目，卜公子就是一时不<br/>自做也罢了，为何定要逼长孙相公做。及长孙相公做出，老爷见了，以为合式，<br/>故自许与他，又受了他的聘物，倒叫我没法。前日县里追玉支玑，我只该交还长<br/>孙相公，叫长孙相公交到县里，便一件事完了。我不合一时没主意，竟交家人交<br/>到县里。如今我没了聘物，他绝我有词。他送聘物与我，是为定亲，未曾叫我交<br/>还县主。我要绝他，却还有些不便，且待长孙相公的事完了，我方敢自出主意。<br/>况老爷又在京中，我此时只宜静守，这是我的实话。妈妈千万不可说与他知。」<br/>张媒婆听说，方才答应去了。正是：你爱文鳞悬玉饵，我贪锦鲤下金钩。<br/>　　人人都道丝纶巧，得手方知是上流。<br/>　　管彤秀见张媒婆来探，知是卜公子的诡计，却不说破，但将计就计，去捉弄<br/>他，且按下不题。<br/>　　却说长孙肖被卜成仁、强之良二人款留在东庄上，直过了两日才放他回来。<br/>因暗暗忖度道：「若说是真真爱我之才，我在他庄上盘桓了两日，细细看他，却<br/>又一窍不能。哪有一窍不通之人，而能爱才之理。除了爱才，我一个穷儒，他奉<br/>承我做甚，且又把妹子嫁我。就是他这妹子生得丑陋，或不是亲生，或是庶出，<br/>以他尚书门第，也不愁没人去求，为何定要许我。若说是戏言耍我，却又正色转<br/>逼我应承。这段情由，实不可解。若果出真诚，则此一段高义，又不在管岳父之<br/>下矣。」<br/>　　再三踌躇，只没处料理。欲与人商议，却又没个知心朋友。忽然有悟道：<br/>「我见彤秀小姐，心灵性慧，处事甚有主意。就是前日玉支玑这一案，若非她移<br/>接得巧妙，尚不知作何底止。今此一案，莫若请教于她，看她作何见解。」算计<br/>定了，因将前事，并胸中所疑。细细对学生管雷说了，叫他去请问姐姐。<br/>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因入内来寻见姐姐。不期彤秀小姐。自闻了张媒婆之言，<br/>知是卜成仁的奸诡，正在那里沉吟，不知长孙肖知此意不知此意。欲要叫兄弟通<br/>知他，又因有卜成仁要将妹子嫁他，这些言语在内，说来恐涉妒忌；不通他知，<br/>又恐他为人忠厚，堕入他术中。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变也不变。正沉吟不定，忽<br/>兄弟走来，将先生请教他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br/>　　彤秀小姐闻知，方满心欢喜。因暗念道：「长孙无忝，不诡不随，无欺无伪，<br/>真无忝君子矣。」因吩咐兄弟：「你可去对先生说，此非美意。盖因听见县尊追<br/>去玉支玑，只道是真。又听见玉支玑是我送出，又认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故<br/>为此离间之计。谬为恭敬，并以妹子许嫁者，欲先生重彼而轻此也。再三逼先生<br/>许可者，欲我闻知而怨先生薄幸也。先生既轻此，我又怨先生，则婚姻离间，而<br/>彼之计得矣。此奸计也，慎无为其所惑，亦万万不可道破。只合胡卢提，半推半<br/>就，令其痴狂无已，以付一笑，若正容呵斥，削破其面，则恼羞变怒，必有大祸，<br/>至嘱！至嘱！」管雷领了姐姐的言语，又一一报知先生。<br/>　　长孙肖方豁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的奸计，详察得有理，肺腑如见。我亦<br/>疑他一个尚书的女儿，又无父命，怎肯无因无由，就许嫁我一个寒儒。不过要骗<br/>我开口，他便可报知管小姐，入我之罪，以为离间耳。莫说你以妹子骗我，就是<br/>真以妹子嫁我，我长孙肖亦不以彼为此，作负心之事。但恐误认他作真正怜才，<br/>不忍直言，有辜其意，一时唯唯否否，便未免堕入他陷阱中矣。奸人之险，一至<br/>于此，真可畏也。多蒙小姐提醒，不独益友，又良师矣。何幸！何幸！」因题一<br/>诗，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功夫只道读书深，善读谁知在意心。<br/>　　一句一章都道破，腐儒犹自不知音。<br/>　　长孙肖识破奸谋，且按下不题。<br/>　　却说张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语，忙忙报知卜成仁道：「管小姐见李县尊追收玉<br/>支玑出了丑，心里也巴不得要退婚。只恨玉支玑不曾交还长孙相公，若又别许，<br/>恐长孙相公后来胡赖。除非长孙相公别处聘了。方好作主。再不然设个法儿，在<br/>县里取还他这一个玉支玑，才得干净。」<br/>　　卜成仁听了，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管小姐这话也说得有理，却怎生区处？」<br/>强之良道：「只得依着管小姐的言语，一面取出这玉支玑来，叫管小姐交还了长<br/>孙肖。一面就叫长孙肖，将此玉支玑来定亲，则两边的事不都完了。卜兄再去求<br/>管小姐，则管小姐自然无说了。」卜成仁道：「管小姐既交还了玉支玑，则他的<br/>事自然完了。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那时他认真要娶起来，难道我真将妹子嫁他<br/>不成，须要打点一个甚法儿回他。」强之良道：「这不难，只等兄与管小姐的事<br/>妥了，便仍叫李县尊说长孙肖复盗玉支玑，再追了去完库，岂不连你的踪迹俱无<br/>了。」<br/>　　卜成仁听了，沉吟道：「你弄的计，虽然有理，只是这玉支玑，老李当堂追<br/>去还库，怎好又无故取了出来？」强之良道：「出乎尔，反乎尔，这是做官的常<br/>事，有甚有故与无故。你只管去求他，包管他撇不过天官的情面，自然有个法儿<br/>取出来，你切不可先气馁了，开口不猛勇，转使他得以推托。」卜成仁听了，连<br/>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待我去取取看。」只因这一取，有分教：鹊谋愈巧，<br/>鸠谋愈拙。<br/>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r/>　　　　　　　　　　　　　　　　第八回<br/>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br/>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内<br/>　　词曰：千方百计将他算，只道他无干。谁知他算便精神，早已无声无臭暗谋<br/>人。谋人只道将人葬，自占高枝上。请无烦恼请无嗔，何期陪茶陪酒折夫人。<br/>　　　　　　　　　　　　　　右调《虞美人》<br/>　　话说卜成仁、强之良，因欲取出这个玉支玑，要管小姐辞长孙肖之聘，又要<br/>长孙肖行作自家之聘，只得又到县里来候李知县。见了说道：「前蒙老父母大力，<br/>追出长孙肖的玉支玑来。若论聘物已无，这婚姻自然要算断了。奈何长孙肖无耻，<br/>说是管小姐送出的与他无干，还要胡赖。故治晚生又大胆来求老父母大人，望推<br/>家父薄面，委曲赐与治晚生领出去，将这段婚姻决绝了，即当缴上，不知老父母<br/>大人肯用情否？」李知县道：「贤契之命，自当领教。但此物前追出时，已执定<br/>是库中官物，故能追出，才即登册入库，今日怎好私自取出。」卜成仁道：「事<br/>原不顺，本不当求。只因过蒙老父母大人破格垂青故不识进退，为此无厌之求。」<br/>　　李知县听了，踌躇道：「库中官物，是不便取出。万一台兄必欲要用，只好<br/>说公务紧急，取此物变卖，庶不致有罪。」卜成仁忙打一恭道：「多感玉成。乞<br/>老父母大人定一价，容治晚生备了来领。」李知县道：「玉支玑，古之宝物也，<br/>价原无定，即千金亦不为多。但在台兄，怎好过取。只备百金上库，以应故事罢<br/>了。」<br/>　　卜成仁听了大喜，忙叫家人取了一百两纹银，交到县堂，领了玉支玑回来。<br/>谁知这玉支玑，原非库中之物，李知县竟暗暗的将百金笑纳了。正是：鸥嘴慢言<br/>利，休夸蚌肉新。<br/>　　两家都有损，便易是渔人。<br/>　　卜成仁既得了玉支玑，就依着强之良，仍叫张媒婆来见管小姐，说道：「前<br/>日小姐追悔，误将玉支玑交到县中，无以绝长孙相公之念。今卜公子因慕小姐，<br/>便已不惜百金之价缴入县中，将这玉支玑领了出来，故又着老媳妇来请问小姐，<br/>还是怎生交还长孙相公？」管小姐道：「原来已领回来了，卜公子真好手段。但<br/>这玉支玑要在我手中交还他，也不打紧，却不好无故开口。他有事寻我，我便取<br/>出来还他，一刀两断也好，只是要多费些时日。我想卜公子既有手段，又不怕人，<br/>何不就明说是问县官讨出，送还长孙相公，叫他就作定他妹子之聘。又见得有本<br/>事，又见得侠气，又见得慷慨直截，且好先塞倒他无聘之辞，又好后留我更端之<br/>地，岂不妙哉。这玉支玑一有着落，则我之婚姻不辞而自断矣。我的主意尽于此，<br/>你可报知卜公子，请他上裁。他若是没胆气，定要我交还也使得，只要从容几日，<br/>不可屡屡来催。」<br/>　　张媒婆领了言语，只得又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听得说他有手段，满心欢喜，<br/>因又与强之良算计。强之良大赞道：「这管小姐真是多才女子，这话甚是说得中<br/>听。末后两句，更点醒得明白。这玉支玑与其要管小姐伺前伺后的交还他，何不<br/>竟等小弟携去，交付与长孙无忝，他自乐受。倘不乐受，也叫他作聘行来，他不<br/>好又说个贫而无聘。他就看破了，不肯以卜家之物，行卜家之聘，恐怕后来牵扯，<br/>少不得要我带回。我带回，只说是他托我行聘，他也是一张嘴，他如何赖得我过。<br/>玉支玑既明明到了卜家，则吾兄又可以名正言顺去求矣，」卜成仁见强之良剖析<br/>的明白，愈加欢喜。因就将玉支玑交付与强之良，去见长孙肖。正是：梦中说梦<br/>谁知梦，镜里看花明是花。<br/>　　不道醒来移去后，一些形影没抓拿。<br/>　　强之良自携了玉支玑，竟到管家馆中，来见长孙肖道：「无忝兄恭喜了，小<br/>弟物来奉贺。」长孙肖道：「小弟门孤且贫，又未逢青眼，有何喜可贺！」强之<br/>良道：「目下就不贫不孤了。前日卜兄所议的亲事，今幸已谐矣。」长孙肖道：<br/>「贫儒寸丝也无，谐之一日，恐不易言。」强之良道：「实实谐矣。小弟怎敢有<br/>欺仁兄。」长孙肖笑道：「此事若谐，莫非朝廷又新定了一款不用聘物之婚礼了。」<br/>　　强之良也笑道：「聘物虽用，却有豪侠朋友，肯相假借，这又非婚礼之所能<br/>拘矣。」长孙肖道：「假借之事，虽或有之，却非我长孙肖所敢望也。」强之良<br/>道：「无忝兄反说了。正惟无忝兄才高名重，方有人假借。兄若不信，待小弟取<br/>出来与兄一看，方知非小弟之妄言也。」因在袖中取出玉支玑，放在案上，解开<br/>了与长孙肖看道：「这岂不是君家故物么？」<br/>　　原来卜成仁在县中取出假玉支玑，要来撺哄的这段情由，管小姐怕长孙肖说<br/>错了话，已叫兄弟管雷与长孙肖说得明明白白，叫他怎生答应。故长孙肖一见了<br/>玉支玑，假装惊讶道：「这件物事，已被李知县强追入库矣，不知吾兄又从何处<br/>得来？」强之良道：「兄不消惊讶，天下知己能有几人，总是卜兄敬重仁兄之才<br/>品，欲与他令妹仰攀，又恐兄以无聘推托，故不惜厚资到县中赎取出来，以赠仁<br/>兄，即为他令妹行聘之用。虽货财不足为重，然卜兄敬兄的这片肝胆，可谓古今<br/>无二矣。仁兄不可不知。」<br/>　　长孙肖又惊讶道：「原来卜兄为小弟之事，如此费心费财，真高义溥天矣，<br/>但恐不便。」强之良道：「为何不便？」长孙肖道：「定聘者，以我之物，征他<br/>之信也。若吾之物，仍是他之物，则此信将何以徵？」强之良笑道：「兄不要迂<br/>了。天下之物，那有常□论。其初。原兄之故物也，不意为县尊追去，则又县尊<br/>之物，而非兄之物矣。今既为卜兄赎出，则又卜兄之物，而非县尊之物矣。卜兄<br/>今既举而赠兄，则又乃兄之物矣。兄以之为聘，又有小弟敬执柯斧，怎见得不足<br/>征信？」<br/>　　长孙肖道：「长兄高论，固出寻常，但恐不足以服世情。既承卜兄见赠，且<br/>容小弟领下，再商其可何如？」强之良道：「留下再商，自当听兄。但小弟与兄，<br/>忝在相知，莫怪小弟说兄纵取青紫如拾芥，自有嫦娥相爱，却还未曾到手。他一<br/>个尚书小姐，也未尝不如嫦娥，又情原唱随，为何还要再商？」长孙肖道：「待<br/>商者，不是有疑而待决也。只因向日小弟纳玉支玑与管岳父时，管小姐曾答一诗，<br/>前日玉支玑虽被县尊夺去，而其诗笺仍为小弟收藏。今玉支玑既重取回别聘，则<br/>管小姐咏玉支玑这首诗，理应缴还。但思玉支玑，虽称宝物，必得佳人之题而增<br/>重。若缴还其诗，而单以物致，只觉减色。若并诗而往，又不相宜。前卜兄盛称<br/>其妹诗才过于管，不知可也求得一首为玉支玑添色。若能遂愿，则失一诗而得一<br/>诗，或不至为管小姐所笑，所以欲商也。不知仁兄何以教我？」<br/>　　强之良道：「他令妹既称有才，要诗或亦不难。但先去索题，未免露轻薄之<br/>相。莫若还是先送了玉支玑聘物去，然后求诗方为合体。」长孙肖道：「此论于<br/>礼虽合，却于情只觉不安。以他之物，为我之聘，若再不赐咏一诗，则要认则认，<br/>要不认则不认，一听他为证，我却全无把臂。小弟所以牢执管小姐之诗而不放，<br/>也还望仁兄为小弟周旋。」强之良道：「仁兄既执意如此，小弟怎敢相强。待弟<br/>再与卜兄商量，卜兄爱兄敬兄，或者另有主意。这玉支玑就留在兄处也不妨。」<br/>长孙肖道：「如此多感。」强之良遂放下玉支玑，起身别去。正是：将虾钓鳖虽<br/>然巧，顺手牵羊却又乖。<br/>　　慢道人心多委曲，大都天意有安排。<br/>　　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将做诗的题目，去难卜成仁，拿稳卜成仁做不出玉<br/>支玑的诗来。不期卜成仁这个妹子，小名叫做红丝，是后母所生，与卜成仁不是<br/>同胞。后来后母死了，卜尚书又娶了后母。这红丝才三、四岁，竟是一个柳乳母<br/>抚养成人。父母既年年在朝做官，后母又不是亲娘，哥哥又不是亲兄，虽名分叫<br/>做母亲、哥哥、妹妹，却情意都不甚相亲。尚书人家厅屋又多，衣食又足。虽说<br/>是一家，却你前我后，你东我西，竟象三家。有甚事情方才一会。所以各人所为，<br/>各自并不往来。<br/>　　这红丝小姐，虽在闺中孤立，却天性聪明，凡事一看就知，却又性情纯淑，<br/>不在人前卖弄。到了八、九岁上，别无所好，只喜的是看书、写字。父亲一楼书<br/>籍，哥哥又全不料理，尽着她朝夕记诵。只有柳乳母是她的心腹，又喜得柳乳母<br/>的父亲，是个老教书先生，读书到有甚不明之处，就叫柳乳母去问他父亲。所以<br/>到了十二、三岁上，就能诗能文。往往做了，又叫柳乳母悄悄拿与他父亲看，只<br/>说是公子做的，不知好坏。柳教书看了，甚是称赞道：「原来公子胸中如此大通，<br/>实不愧尚书之子。」柳乳母报知红丝小姐，小姐暗暗欢喜，愈加诵读。到了一十<br/>六岁，竟下笔如神。红丝小姐虽有如此才华，却深藏不露。不但外人不知，就是<br/>自家的母亲与哥哥也不知道。<br/>　　恰好这一日，卜成仁与强之良商量，若不做诗，竟赖做受他之聘，也不为难。<br/>只怕长孙肖不肯还管小姐之诗，则就算受了聘，管小姐也不肯便应承，岂不与不<br/>受聘一样。再三算计，无可奈何，只得四下里央朋友代做。这个也回道题目难，<br/>做不来。那个也辞道，题目没抓拿，实实做不出。又抄了管小姐的原诗与人看，<br/>人看了，都吐舌道：「这样题目的诗，是千遇一的了，如何再做得出。」二人再<br/>四想不出主意来。<br/>　　卜成仁忽想道：「这是个古题目，古人定然做过。我家父亲一楼书，内中无<br/>数的诗集，难道就没有一首在内，待我去查查看。就是寻不出诗来，倘查着些玉<br/>支玑的故事，抄出来央人去做，也还容易下手。」强之良道：「有理，有理。」<br/>卜成仁遂别了强之良，忙忙来家，一径走到书楼前来，只见楼门是开的。因问道：<br/>「楼门为甚开在这里？」侍女答应道：「小姐在上面。」卜成仁暗相道：「她又<br/>不读书，在上面做甚么？」急急走上楼上看时，只见妹子红丝，据着一张大书案，<br/>正在那里拂花笺，打稿儿。看见卜成仁走来，忙将花笺卷起，立起身来相迎道：<br/>「哥哥从哪里来？」<br/>　　卜成仁看见妹子象是个做诗的模样，心下又惊又喜，也不答是哪里来。先问<br/>道：「原来妹子会做诗。做的诗怎不与为兄的一看？」红丝小姐道：「昼长无事，<br/>聊以消遣，怎算得做诗。方才佛纸，因没有题目，尚不能下笔。」卜成仁道：<br/>「妙得紧。愚兄有一个题目在此，妹妹既有兴，何不做一首与愚兄赏鉴赏鉴？」<br/>红丝小姐道：「哥哥，是个甚么题目？且请写出来，与妹妹一看。」卜成仁道：<br/>「这题目，虽甚是风雅，却又甚是枯淡，实难下笔。因见一个闺秀题了一首，十<br/>分可爱思量要和她一首，却再做不出。」因在袖中将管小姐诗稿儿取出来，付与<br/>红丝道：「妹妹若是和得一首出，便要算班谢再出来了。」<br/>　　红丝小姐接了，细细看完，说道：「这题，实实风雅，实实枯淡，已是难于<br/>下笔。又被这位才女子出来做了，见更枯淡了。莫说难做，就做了，恐亦不能压<br/>倒元白，倒不如不做，藏拙罢。」卜成仁看见妹子口角，像个做得出的光景。便<br/>一味撺掇道：「妹妹一个闺秀女儿，若做得成篇，就是奇事了，怎想要压倒元白？」<br/>红丝小姐道：「哥哥既是这等说，待妹子胡涂乱抹一首，以发一笑。但哥哥拿与<br/>人看，却万万不可说是妹子做的。」因将卷起的花笺，重新打开了，信笔和诗道：<br/>　　　　　　　　　　　　　奉和玉支玑诗步原韵<br/>　　天孙黼黻理玄黄，杼柚高低我赞襄。<br/>　　锦缕分开无挂碍，冰丝拿直不能当。<br/>　　终笛力佐寒衣苦，一片心随夜织忙。<br/>　　若问荆山新玉样，再看何石不成章。<br/>　　红丝小姐写完，递与卜成仁道：「哥哥试看一看何如？若是不可，就是不要<br/>拿去了，恐为外人笑。」卜成仁虽看不出好歹，却见她做得从容，写得精美，及<br/>细细读去，却又铿锵有韵。想道：「是好。」因满心欢喜，称赞道：「真做得好。<br/>怎么妹子有如此才华，连哥哥也瞒着？若不是今日看见，哪里晓得。」说罢，就<br/>拿了出去。红丝不知拿去何用，放心不下，因叫柳乳母暗暗打听不题。<br/>　　且说卜成仁拿了诗，忙忙又寻见强之良与他看。强之良看了，大惊道：「原<br/>来古人原有此妙诗，你在哪个集中寻出来的？」卜成仁笑道：「倒不是古人，反<br/>是今人。」强之良摇着头道：「我不信今人中，有如此高才的男子。」卜成仁笑<br/>道：「倒不是男子，反是个女子。」强之良听了，惊讶道：「果然是真么？」卜<br/>成仁笑道：「怎么不真。若不真，这诗是哪里来的？」强之良道：「若果真，则<br/>是青田县又出了一个管小姐了，万望见教是谁？」<br/>　　卜成仁道：「你道奇也不奇，不是别人，恰恰正是我舍妹。」强之良道：<br/>「既是你令妹有如此美才，何不见仁兄说起？」卜成仁道：「一向连我也不知道。」<br/>就将到楼上寻书，撞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强之良道：「原来如此。明日仁兄<br/>娶了管小姐来家，正好口及唱咏。」卜成仁道：「这且慢算，且讲跟前的了。如<br/>今既有了诗，还是如何？」强之良道：「没甚如何。待小弟将诗送去，叫他将玉<br/>支玑作聘金来。再叫他将管小姐的原诗缴去，以便仁兄好求，则一场事定了。若<br/>后来令妹之事，只消小弟把嘴掉转，便一毫无用了。」二人算计停当，强之良竟<br/>送诗来，只因这一送，有分教：将错就错，弄假成真。<br/>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九回<br/>　　　　　　　　　　　　无心罗雀罗得了一网全收<br/>　　　　　　　　　　　　有意钓鱼钓不着两头齐跳<br/>　　词曰：百花深处莺声细，才识芳春滋味。若是鸡鸣犬吠，殊觉无关系。若施<br/>掩耳偷铃计，转为才人吐气。水火料他无济，谁道终须济。<br/>　　　　　　　　　　　　　右调《桃源忆故人》<br/>　　话说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拿稳了卜成仁有银子又有势利，县中的玉支玑<br/>可以弄得来，若要他题诗，是断断做不出。故长孙肖对着强之良倒丢开玉支玑，<br/>反只索他咏玉支玑诗。待他做不出，便好借故推辞。<br/>　　不期到了次日，忽强之良走来，笑嘻嘻说道：「无忝兄，这一番真正恭喜了。」<br/>长孙肖也笑道：「只怕不是恭喜，还是空喜。」强之良道：「断断不空。无忝兄，<br/>你只夸管小姐才高，能吟玉支玑，难道卜小姐就无才，不能吟玉支玑么！」因在<br/>袖中取出红丝小姐的诗篇儿来，递与第孙肖道：「且请看看这首咏玉支玑的诗，<br/>比那管小姐的如何？」<br/>　　长孙肖接了，他初看时，意思还笑嘻嘻，只认做是央甚么腐懦做来的，只好<br/>供做笑话。及才看得起句，便不觉收起容来。再看到承句，早有几分惊讶起来。<br/>看一、二联，便只是点头，及至看完，遂大赞道：「好诗！好诗！愈出愈奇，真<br/>不减于管小姐了。不知此诗，出自何人之笔？」强之良道：「无忝兄，一个聪明<br/>人，怎么说起涂话来。兄纳聘与何人，便是何人之笔，难道有一个闲人替她？」<br/>长孙肖道：「据兄说来，定是卜小姐了，我不信咫尺之间，便有两个才女。莫非<br/>卜小姐旁边有捉刀人么？」<br/>　　强之良见长孙肖被诗惊倒，一发说起大话来，道：「兄但知看诗，却不知揆<br/>情察理。从来不是芝兰，哪能香馥。若非鹦鹉，怎解今日。你看这首诗，笔笔欲<br/>仙，若非一个绝代佳人，焉能道其隽秀。若疑有捉刀人，莫说小弟自笑，就把青<br/>田这些秀才，都倒吊起来，也逼他做不出，何况他人？」<br/>　　长孙肖听了，又细细沉想道：「兄言大是有理。此诗出笔不凡，构思灵慧，<br/>果非腐儒之笔。」强之良道：「兄想明白了么？此虽卜兄重兄之才，以小弟看来，<br/>实实皆兄之福。又不费一丝半线，成就这等富贵才美的婚姻，还要疑惑些甚么？<br/>可快快取出玉支玑来去定聘。」<br/>　　原来长孙肖苦苦索诗，只以为万万索不出来，不期忽做了诗来。若是诗做得<br/>不好，还要推托，诗又妙不容言，一时转不过嘴来。又仓卒中不便叫管雷入去请<br/>教小姐。推不过，因取出玉支玑来，与他道：「既有诗，只得将此聘物，烦长兄<br/>致去了。」强之良道：「诗，是我送来。聘，是我送去这便是了。但所说管小姐<br/>诗，必须缴还方妙。」长孙肖道：「这个知道了。」两人说定，强之良就袖了玉<br/>支玑去了。<br/>　　强之良一去了，长孙肖就将诗付与管雷，叫他送入去与姐姐看，就请教他一<br/>个主意，却是如何。管雷携入，付与彤秀道：「先生逼他做诗，只道他做不出，<br/>不料他竟做了来。叫我送与姐姐看，可真是卜小姐之笔，就请教姐姐一个主意，<br/>怎生回他？」<br/>　　青眉接了一看，不觉吃惊道：「这诗怎做得如此风韵入情，且末后两语，竟<br/>连我的前题俱要抹倒，笔锋尖利，真可畏也。若非骨带三分仙慧，气运一派灵机，<br/>如何得能到此。但卜尚书家既有如此才美的小姐，为甚一向没人知道，待我再访。<br/>你可与先生说，这幅诗笺须拿去好好收藏，万万不可还他。若问我前诗，只说已<br/>缴还我，先生的事已完了。待他来寻我，我自有语答他。但嘱咐先生，不可与卜、<br/>强二人来往密了，恐又堕他之迷。」管雷将诗笺交还先生，又将姐姐的言语也与<br/>先生说了。长孙肖牢记在心。<br/>　　过不得一日，早见强之良又来通知道：「前日玉支玑聘礼，已送与卜兄，卜<br/>兄已转付与他令妹收藏了，婚姻已稳如磐石矣。但不知管小姐的旧诗，可曾退去？」<br/>长孙肖道：「已退去矣。」强之良道：「诗既退去，则管疏而卜亲矣，不妨同你<br/>去盘桓盘桓。」长孙肖道：「同去盘桓固好，但馆事羁身，出入不便。」强之良<br/>道：「何不并馆事谢绝？」长孙肖道：「就要谢绝，也须完了一年首尾。」强之<br/>良道：「既如此说，我且别去。」遂走了回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原诗，<br/>他说已退还矣。」<br/>　　卜成仁听见管小姐之诗已退还，满心欢喜，遂又叫张媒婆去打听消息，并催<br/>她许可。张媒婆因复来见管小姐道：「小姐恭喜。聘物已退清，可以自主矣。」<br/>管小姐道：「聘物虽侥幸退去，但自主还一时做不得。」张媒婆道：「这是为何？」<br/>管小姐道：「只因他前日送聘物来时，我不合做一首诗答他。他如今指定了这首<br/>诗要做凭据，不肯放手。我前日见他将玉支玑又定了卜小姐，我因着人与他说，<br/>你既将玉支玑别定了亲，这咏玉支玑诗该还我。他回说道：」诗本该即还，但因<br/>这玉支玑聘物虽然送去，却是哥哥私自受下，并未曾通知母亲与妹子，这事还属<br/>虚悬。故这诗暂且留下，只候事体一有着落，便立刻送还矣。『张妈妈，你看这<br/>样光景，却叫我怎生作主？「<br/>　　张媒婆道：「他说这诗已送还小姐了。」管小姐道：「口虽说还，却实实未<br/>还我。」张媒婆道：「若是未还，我再叫卜公子着人去催。」管小姐道：「催也<br/>无用。只消与卜小姐讲明了受聘做诗之事，使他心允，这长孙相公自然还我原诗<br/>了，又何必催。」张媒婆道：「小姐说得有埋。待我去与他讲妥了，再来请教小<br/>姐。」遂辞了出来，一径走到卜尚书家来，要寻卜公子说话。<br/>　　不期卜公子寻不见，恰在穿堂里撞见柳乳母，领了红丝小姐之命，出来打听<br/>做诗消息。原是认得的，因问道：「张妈妈一向不见，今日来寻哪个？」张媒婆<br/>道：「我寻公子说话。」柳乳母道：「听见说公子拜客去了，妈妈寻公子做甚么？」<br/>张媒婆道：「为公子要求管小姐的亲事，故来寻他。」柳乳母道：「管小姐的亲<br/>事讲妥了么？」张媒婆道：「我那边管小姐的亲事，倒已讲得妥妥贴贴。只为这<br/>边红丝小姐的事，说得不了不结，连那边也弄得耽耽搁搁，倒要我白走了两遍。<br/>今日寻他不见，这遭又是白走的了。」<br/>　　柳乳母听了，心下暗惊，装做不知。老实问她，恐她避嫌疑不肯说，只得转<br/>做得知的一般。假说道：「红丝小姐的事，听见她说妥了，有甚不了不结？」张<br/>媒婆道：「这样做媒的，我不好骂她，不该把人饭与他吃。行来的玉支玑聘物，<br/>公子既受了，红丝小姐咏玉支玑的诗笺，又作答聘送与长孙相公收了，就该当面<br/>讨出管小姐的诗来，缴还管小姐，使管小姐得以作主，我替公子求的事不就成了。<br/>谁知这边的媒人，只顾这边卜小姐的亲事，便不管那边公子的亲事，岂不是不了<br/>不结。」<br/>　　柳乳母道：「媒人做事，固不老到，这个甚么长孙相公，却也不通文理。你<br/>既受了这边卜小姐的诗笺，那边管小姐的原诗，缘何又肯定不还，终不成两个都<br/>与你娶了吧。」张媒婆道：「也莫要错怪了他，他也说得有理。他说他是穷秀才，<br/>在人家门下教书，管侍郎老爷爱他有才，故破格将女儿许嫁与他，这也要算做千<br/>载难逢的美事了。今不期又遇着公子怜才，又将红丝小姐许嫁他。他慕卜小姐的<br/>美才，自然情愿。但疑惑这件事，自是公子的高情，内里太太与小姐未必知道。<br/>况老爷在朝，全然不晓。倘明日一旦嫌他贫贱，不肯嫁他，他单拿着小姐这首诗，<br/>哪里去叫屈？这边又不成，那边又弄脱了，岂不两失。他因此拿着管小姐的原诗，<br/>尚不肯还。虽然虑得也是，倒不知这边公子与小姐转是实心实意。」<br/>　　柳乳母道：「这样两头挑的亲事，我劝张妈妈得管也好，得不管也罢了，后<br/>来恐怕有是非。」张媒婆道：「姆姆说得是，我心中也是这等想。等公子来家，<br/>回复了他吧。」说罢就去了。<br/>　　柳乳母打听了这个确信，连忙一五一十的报与红丝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br/>「我哥哥好没来由，你要夺娶管小姐，难道再无个别样算计，却拿妹子做香饵，<br/>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玑诗去。我只道是偶然题咏，谁知有许多委曲，只<br/>得要禀明母亲，讨回这首诗来才好。若不讨回，倘或书生无赖，招摇开去，爹爹<br/>闻知，只道我女孩儿不守闺训，轻将笔墨付人，那里分辩便迟了。今日便得罪哥<br/>哥，也说不得了。」<br/>　　遂同柳乳母走到母亲郑氏房里来，将哥哥如何骗他做诗，并乳母探知媒婆之<br/>言，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静守闺中，从无片纸一字示人。母亲所知，前日<br/>哥哥以玉支玑索题，孩儿只认做哥哥无心中要试试妹子之才，故信笔题了。谁知<br/>哥哥受了甚么人家的玉支玑之聘，竟将此诗做答聘之用。此事关孩儿名节不小，<br/>只得禀知母亲，求母亲唤了哥哥来，吩咐他将孩儿笔迹取回，将玉支玑退去，庶<br/>可遮饰前羞。倘不早退，倘那人借口猖扬，爹爹闻知，却如何区处？」<br/>　　郑氏听了，大不快活。因叫人将卜成仁请了来，说道：「你这件事做得大无<br/>道理。就是一时遇了才子，要为妹子择婚，也该对我说声，问问妹子肯也不肯。<br/>就是不下气对我说，难道父亲也不该着人去请命，竟擅自受聘，十分无礼。」卜<br/>成仁忙分辩道：「母亲不要错怪孩儿。哪有个妹妹真真结亲，孩儿敢不禀明父母，<br/>私自受聘之理。况我一个尚书人家，怕没有公子王孙共结丝罗，却将妹子许与一<br/>个赤贫的寒儒，与他结亲。只不过为孩儿要娶管小姐，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br/>难道实实与他不成，孩儿纵愚也不至此。」<br/>　　郑氏道：「婚姻之事从来一言为定，便生死不移。且他行来的玉支玑聘物，<br/>你又受了他的，你又哄了妹子诗去与他答聘。又闻得有一个秀才作媒，诸礼俱备，<br/>怎么叫做耍他？」卜成仁道：「玉支玑的聘物。原是孩儿上价县中赎出来的，怎<br/>算得他的聘物。玉支玑既算不得聘物，则咏玉支玑的诗，如何算得答聘？这个强<br/>秀才，不是替他来做媒，原是孩儿请他来替孩儿做证见的。三件俱虚，怎的不是<br/>耍他？」郑氏道：「你既要耍人，难道再无别策，却拿妹子出名。你妹子一个闺<br/>中淑女，先被你们说得狼狼藉藉，叫她明日怎生嫁人？」卜成仁道：「此乃隐秘<br/>之事也，没甚人知道。」<br/>　　红丝小姐道：「此事自是哥哥一时失检点，哥哥也不必辩了。事已做过，母<br/>亲也不必追究既往了。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替妹子异此惜耻，将妹子题的<br/>这幅诗笺，设个法儿取了回来还我，便是哥哥的好情了。」卜成仁道：「妹子这<br/>幅诗笺，我拿与他们看，原是要卖弄妹妹的才华，又不是卖与他们，要取来何难？<br/>待我就去。」郑氏道：「你既去取诗，这个玉支玑也该带去还他。」卜成仁道：<br/>「这玉支玑是孩儿一百两银子赎来的，又不是他的东西，怎舍得白白与他，不如<br/>留在母亲处看看耍子。」因叫人随即取了来，交与郑氏道：「母亲请收了。」<br/>　　郑氏看了道：「倒也是一件好物事，我如何要你的。」因付与红丝道：「你<br/>且权收下，做个当头。等他取了诗笺来还你，你再还他何如？」卜成仁道：「有<br/>理，有理。待我去取了诗笺来。」一面说，一面就出去了。红丝小姐也只为要他<br/>还诗笺，也就叫柳乳母将玉支玑拿了入去。正是：人心谋算多穿凿，天意成人却<br/>自然。<br/>　　万转千回留不住，一时无故到跟前。<br/>　　却说卜成仁受了母亲与妹子的数说，又见张媒婆来，回说长孙肖必不肯还管<br/>小姐的原诗，心中焦躁起来。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长孙肖这畜生，怎这般可<br/>恶。我和你前日在东庄上，何等敬重他，他只看做等闲。就是今日我赎了聘，转<br/>作他的行来，又叫我妹子题诗答聘，这段恩义也不浅，为何不喜而感激，尚勒住<br/>管小姐的原诗不还，误我的婚姻。」强之良道：「他已许出就还，难道敢在我面<br/>前说谎？待我再去问他，及问了来，他说已还去两日矣。还是管小姐推托。」<br/>　　卜成仁听了狐疑，只得又叫张媒婆去问。及问了来，只说没有。卜成仁道：<br/>「一个说送还，一个说没有，端的还是哪个胡赖？」强之良大怒道：「这倒不是<br/>一个胡赖，竟是两个串通了捉弄我们，其情甚是可恶。」卜成仁道：「怎见得是<br/>两人串通？」强之良道：「若非两人串通，如何言语胡涂？」卜成仁道：「这等<br/>样，我怎么处他？」强之良道：「只是管侍郎在朝，不便行事。今日之计，写封<br/>恳切家书，遣一人带至京中，与你家老爷作一主意，使管侍郎不在朝，方可行得。<br/>我与公子在此，不如蛮做一番，看他光景。」<br/>　　只因这一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十回<br/>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br/>　　　　　　　　　　　　管小姐弄巧小乞儿救人<br/>　　词曰：灵符难遣恩情动，聊借老拳相送。只要折麟分凤，哪管他疼痛。弄人<br/>不道遭人弄，一阵齐人厮哄。莫要笑他无用，微服先过宋。<br/>　　　　　　　　　　　　　右调《桃原忆故人》<br/>　　话说卜成仁，深恨长孙肖不还管小姐原诗，要蛮做他一番，只碍着管侍郎在<br/>朝，不敢下手。因写了一封恳切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叫他进京禀知卜尚书，<br/>要他将管侍郎调开。也是合当有事，恰恰的外国国王死了，差人来进贡，要求继<br/>立。朝廷正要议一个清正大臣，前去册封。凑了卜尚书的巧，随荐举了礼部右侍<br/>郎管灰上去。阁中知管灰清正，又见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个苦差，<br/>遂拟旨批准。不多时，卜尚书竟将侍郎遣调开了，叫差人面复儿子。正是：朝中<br/>君命不遵行，一纸家书便用情。<br/>　　大抵公私原有别，不须叹息不须惊。<br/>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国封王了，遂放心大胆与强之<br/>良商量，要谋害长孙肖。卜成仁道：「既要蛮做，又商量些甚么？你且去哄他出<br/>来，待我叫小厮打他一顿，燥燥皮，出出气，再做区处。」强之良道：「打他一<br/>顿，通他一个信儿，倒也是一条妙计。」卜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计？」强之良<br/>道：「这长孙肖，论起来原与兄无甚深仇阔恨，只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碍管小姐<br/>之事。如今只哄他出来，先打一顿，使他害怕。然后待小弟去说些利害言语，将<br/>他惊吓的逃走了，让兄快活成亲便罢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br/>　　卜成仁笑道：「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让我成亲，我又害他性<br/>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强之良道：「在家里打，未免搅扰地方，<br/>惊天动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个烂醉，数说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br/>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罢。」<br/>　　到了次日，卜成仁先带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却单叫强之良来约长孙肖，<br/>长孙肖再三推辞不消去，当不得强之良苦苦劝道：「兄如今与卜兄是至亲了，应<br/>该时时相会。他因与管兄有言，故不便来。今兄又因馆事羁身不去走走，他今日<br/>想兄之极，故浼小弟来约兄去一会，兄若不去，岂不扫他之兴？」长孙肖被逼不<br/>过，只得随了他去。正是：巧语花言甘似饴，明知恶意也难辞。<br/>　　慢言如鬼还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br/>　　管雷见先生被强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内通知姐姐。青眉小姐<br/>听了，着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虽也是这等虑，却不知为着<br/>甚么？」青眉小姐道：「这卜公子原为谋我，故加意结交先生。今赔了玉支玑之<br/>价，又损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岂不恨我二人。虽恨我，还思得<br/>我，故未必害我。见先生婉转不来，故今日诱去，惟有下毒手耳。」<br/>　　管雷道：「若是这等想来，先生此去，定然要吃亏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br/>不得，却怎生区处？」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争争闹闹，要做<br/>成对头。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头叫了老家人管<br/>勤来，悄悄吩咐他道：「今长孙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个害他之意，<br/>你可悄悄的找寻着了，远远观望。倘有变动，只须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迹。」<br/>家人管勤领命去了，且按下不提。<br/>　　却说强之良将长孙肖引到野外酒馆中，与卜成仁相见，也不叙甚寒温，也不<br/>道甚契阔。略坐入多时，便摆上酒来，三人同饮。饮到七、八分醉酣之际，卜成<br/>仁就放斜双眼看着长孙肖，大声说道：「长孙无忝，你也曾读过书，要算做一个<br/>聪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来吃酒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道：「无非是见爱小<br/>弟，思量一会耳。」<br/>　　卜成仁道：「你若如此说来，你不但不聪明，竟是一个蠢人了。我一个吏部<br/>尚书的公子，爱你一个白衣人做甚么？」长孙肖道：「小弟自知寒贱，原不敢仰<br/>扳。今蒙下交者，乃长兄之误，却与小弟无干。」卜成仁道：「我卜公子眼会说<br/>话，眉能识人，怎生得误交你者，原为恨你也。」长孙肖道：「小弟自识荆之后，<br/>也不曾得罪长兄，为何恨我？」卜成仁道：「你说不曾得罪么？若说起你的得罪<br/>来，头也该割你的下来，心也该挖你的出来。」<br/>　　长孙肖听了，转笑笑说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实实愚蠢，竟<br/>坐不知，只得要求见教了。」强之良道：「卜兄酒后不要取笑了，无忝兄那有甚<br/>罪？」卜成仁道：「我虽然酒后，却还不醉，言出至情，无甚取笑。待我数出来，<br/>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诗不出，我自会挽回。你这小畜生，为何抢做<br/>了，出我之丑？」第孙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卜成<br/>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抢夺我的亲事，何不照众人一例，推辞不做？为何又卖乖<br/>就蹊跷话儿，要人逼你做，这是罪不是罪？」<br/>　　强之良从旁凑说道：「若是这等说来，破人婚姻，果是一罪。」卜成仁道：<br/>「他若单为做诗破我的婚姻，也还可赖做出于无心。等我再央贵重媒人，慢慢去<br/>求，你为何借此三首诗之力，暗暗设谋，竟将管小姐的婚姻夺去，该恨不该恨？」<br/>长孙肖道：「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怜，故成此议。我一个穷懦，安能设谋相强？」<br/>强之良道：「论起来，自是无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这些<br/>话都不消提起。」<br/>　　卜成仁听见说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来，嚷道：「若说到姻眷二字，直将这<br/>小畜生杀了，还消不得我胸中之气。你无缘无故走到我东庄来，我隐忍前恨，转<br/>治酒优待于你，不过敬重你这小畜生之才耳。又见你诉说玉支玑的聘物，被县尊<br/>追去，恐婚姻不稳，我就将我妹子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这样的高情，你就杀身也<br/>报我不来。我又怜你无聘，又在县中用价赎出，恐不足凭，我又求我家红丝妹子，<br/>做了一首玉支玑诗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该一心归命<br/>于我，为何又勒着管小姐的聘诗不还？莫非你还想着要娶了管小姐，再来娶我家<br/>妹子与你做妾么？你这小畜生，这等忘恩负义，不知抬举，不打死了还要留你做<br/>甚么！」就隔着桌子，先将一杯酒劈脸浇过来，浇了长孙肖一身。随即举手来要<br/>打，长孙肖见不是势头，忙撒身要往后逃走，不期身背后早有三、四个家人，帮<br/>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还有话不曾说完。」<br/>　　长孙肖见落在他套中，又见孤身，只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脉，自有体面，<br/>是凌辱不得的！你若凌辱我，就是凌辱你自家一般。」卜成仁道：「你一个白衣<br/>白丁，甚么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让你去告凌辱。」便走上前来一掌。强之<br/>良假劝道：「莫动手，莫动手。至亲好友，有话好讲。」<br/>　　长孙肖正急得走投没路，忽跑进一个烂醉的叫花子来，竟赶到桌子边，乱抢<br/>东西吃。大家看见，都吆喝道：「好大胆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只得走了<br/>两个来赶打。正打不开，早又跑进六、七个来，看看先进来的那一个叫花子，大<br/>嚷大叫道：「你到瞒着我们吃得好快活呀！我们就不该吃的？」你抢我夺，你推<br/>我搡，有两个一推一搡，竟跌到卜公子与长孙肖身边来。<br/>　　卜成仁正扯着长孙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边，又臭，又龌龊，只得放了手走<br/>开。家人见花子无礼，只得走来赶打。才打不得一、两下，那花子是醉软的，早<br/>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众花子看见的，乱叫道：「不好了，打死了！」<br/>卜成仁与强之良吃了一惊，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来，和哄着去了。再看<br/>时，已不见了长孙肖。卜成仁追悔道：「不期被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这小畜<br/>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个痛快。」强之良道：「也够了。待我明日去见他，只消<br/>几句话，包管打发他走路。」二人说罢，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br/>　　却说长孙肖正被打得没法，却喜得一阵醉叫花子跑进来抢饮食吃，遂乘乱逃<br/>走出门，恰好管勤带着一匹马，在店门口伺候。见长孙肖走出来，遂扶他上马，<br/>忙加一鞭，往家飞跑。到得馆中，早有学生管雷接着道：「先生来了么？」又看<br/>见衣裳，虽被酒泼湿，头面却不曾受伤。忙说道：「还好，还好。」<br/>　　长孙肖喘息定了，方说道：「卜成仁这厮，如此可恶，叫许多悍仆围紧了凌<br/>辱我。若不亏一班醉乞儿抢夺酒食吃，大家走开，我得乘空走出，不知还怎生模<br/>样受他的凌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这乞儿是哪里来的？」长孙肖道：「我<br/>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门，门生与家姐说了，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怀好<br/>意，定要逞强凌弱。待要叫些人来救护，便要明做对头，弄成大事。况家父又奉<br/>旨远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轻举妄动。若不接应，又恐怕先生吃亏。再三算计，<br/>只得叫管勤雇了这班乞儿，倚酒装疯的来夹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两无形迹。」<br/>　　长孙肖听了，大喜道：「原来，这班醉乞儿都是令姐使的计策。如此作用，<br/>真匪夷所思，使我长孙肖不胜景仰，又不胜感激。」管雷道：「家姐说，卜成仁<br/>奸险人也。既如此恶念，断不肯轻易罢手。今日虽幸脱虎口，只怕还有毒心在后，<br/>先生须要留意防他便好。」长孙肖道：「恶人如鬼如蜮，诡诈百出，已自难防。<br/>况又剥破面皮，不存体面，如何回避？我想卜成仁敢？欺我者，只欺我未曾进得<br/>一步。我长孙肖要图寸进，除非回故乡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还，又恐<br/>道远跋涉艰难；欲留母自住，又虑饔飧不继。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给，<br/>不愁缺乏矣。贤弟学业，琢磨许久，亦已可观，何不借避恶锋，且暂归故土。倘<br/>托赖岳父大人，并贤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来图报，便不负一番青眼苦<br/>心矣。苦只吞声忍气于此，不独带累贤弟与令姐担惊受恐，即使平安亦无了期。<br/>乞贤弟与我达知令姐以为何如？」<br/>　　管雷遂将此言报知姐姐。青眉小姐道：「还乡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远无<br/>依傍。家父曾说南场亦功名之地，不如还在南场援例应试何如？」管雷又将姐姐<br/>之言，与先生说了。长孙肖道：「南场固好，必须另安炉灶，不如还乡之便。虽<br/>南北道路有远近，然不能依傍也。」议便议了，却也一时未便动身。<br/>　　到了次日，忽强之良又来说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饮，我只道他是好意。谁<br/>知他肚皮里怀着许多恨怨，忽借酒发作起来，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没法。今早小<br/>弟还将此言去谏诤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与无忝兄做对头。昨日被<br/>兄逃走了，他还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于兄。兄忠厚人，恐不留心防备，一旦堕其<br/>陷阱，岂不连小弟也有罪了。故小弟特来通知长兄，须早为趋避，勿遭其害也。」<br/>　　长孙肖道：「多感，多感。但细细起来，这卜兄自看未免太大了。他不过倚<br/>着尚书门第，欺小弟未遇耳。须要想一想，他家尚书公，也是书生做去的，怎这<br/>等轻薄书生。就是管小姐这头亲事，自是你自家无才，做诗不出而辞去的。小弟<br/>一个穷书生，又无势力，怎生抢夺。若说管小姐是我抢夺，难道他令妹这段婚姻，<br/>是他自家亲口许出玉支玑聘物，又是他自家在县中赎出，这首答聘诗，又是他自<br/>叫他令妹做来的，难道也是我穷书生抢夺？窥他之意，岂真怜我之才，实意要将<br/>妹子许嫁于我，不过要思量夺管小姐之婚，小觑于我，认我做富贵变心之人，故<br/>以此镜花水月为香铒也。不知我长孙肖，虽此时只一穷懦，然功名富贵吾所固有。<br/>感恩积恨，人所难忘。我长孙肖既蒙管岳父双目垂青，一言为定，便死生不移焉，<br/>肯以浮辞邪说而动心哉！莫说尚书、侍郎爵位相等，佳人才貌不相上下，便贵贱<br/>悬殊，妍媸百倍，在前既有成言，亦不以彼易此。烦兄多致卜兄，小弟当此贫困，<br/>纵不加恩，亦不必苦苦结怨。小弟昨日既遇匡人，自应必死，不意天心有在，又<br/>令脱也。昨日既能脱，则后日之加害，恐亦无如予何。然青田荆棘之地，虎视眈<br/>眈，小弟又何苦以身为尝试，请亦从兹逝矣。让卜兄好自为之，倘逞强纵恶，惹<br/>祸招灾，却怨我长孙肖不着。」<br/>　　强之良道：「兄之良言，字字珠玉。但可惜卜兄性子暴戾，倚着尊公威福，<br/>再不思前想后，无忝兄暂暂避去，自是妙算。但小弟愚不谏贤，还有一事请教。<br/>无忝兄既感知敦义，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则卜小姐答聘诗，何不一并缴还，也<br/>可暂绝葛藤。」长孙肖听了，说道：「聘既无征，诗又何据。本当送还，今不还<br/>者，实爱其诗与字之精美，小弟欲时时赏玩耳。且留此诗，亦可遮昨日饱老拳之<br/>差也。」强之良见长孙肖不肯还他，就不苦索。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别去。正<br/>是：来往称朋友，心肠若寇仇。<br/>　　因为一时势，遂令五伦羞。<br/>　　强之良打听了长孙肖要避去的消息，忙来报知卜成仁道：「长孙无忝被我说<br/>了许多狼虎的话，将他吓倒。他已知安身不牢，思量要走。但恐他耽耽搁搁，又<br/>生他变，莫若再弄两支鬼兵去惊他一惊，使他速去就妙。」卜成仁道：「这鬼兵<br/>怎么样？」强之良道：「待小弟再去混他，只说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东<br/>庄，偷盗物件。又叫张媒婆到管小姐处，说要叫盗贼到书馆中，要害他性命，他<br/>自然害怕去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就去行了。」只因这回行，<br/>有分教：忽而变作不俟驾而行。<br/>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十一回<br/>　　　　　　　　　　　　弱书生畏人逃生死未知<br/>　　　　　　　　　　　　俏佳人敢独主强梁不怕<br/>　　词曰：豺狼道满，去不容人。少缓跄踉，犹追颠危。更逐难保，没些长短。<br/>说来稀罕，小蛾眉偏具英雄大胆。青锋相面，溅血加人，敢耶不敢？<br/>　　　　　　　　　　　　　　右调《柳梢青》<br/>　　话说长孙肖，虽一时受卜成仁之辱，打点要回乡，却还留连不舍。当不得强<br/>之良朝夕来传信，说卜成仁要在府县中告他。又听见张媒婆在管小姐面前，报知<br/>卜成仁要暗暗遣人加害，便读书不能安心。因对管雷说道：「我本要与贤弟再切<br/>磋些时，等新宗师来，成就了一领青衿，我方安心还乡，办我的前程。不料卜成<br/>仁这狗才，只管无水兴波，罹致将来，万万不容不去。我去之后，只有两事不能<br/>放心：一为老母，虽蒙贤乔梓与令姐高义，陪伴有人，薪水不乏。然野处忧居，<br/>恐忧虑疾病，更出意外，无人慰藉；一为令姐婚姻之事，卜子尚不能忘情，若奸<br/>狡不行，未免便要暴横相加，令姐虽智足以御之，然闺中弱质，恐终为所累。况<br/>我此去，原为功名，若功名不就，来尚无期，不知令姐何以教我？」<br/>　　管雷领了先生之言，忙入内与姐姐说了。又出来回复道：「家姐说，此二事<br/>请先生勿虑。太师母处问安侍膳，门生须不能一一如礼，亦必遣仆妇代奉。设或<br/>采薪有忧，自当躬亲药饵。至于卜之强暴，家姐直土水视之，料不受其挟制，请<br/>先生勿虑。但先生此行，恶人谋深，境之内外必网罗密布，须要留心防范。」长<br/>孙肖道：「奸人之谋，从来叵测，也防范不得许多。但思死生由命，祸福在天，<br/>只合信步行去，听天罢了。」<br/>　　遂择定了一个日子长行。又悄悄回家，与母亲说明。管小姐又与兄弟商量，<br/>取出些金银与他做路费。又恐路上有变，又取了一件旧小薄绵衣，絮中俱暗暗缝<br/>了许多金珠贵重之物在内，叫长孙肖紧紧穿在贴身，以备不虞。又叫了一个家人<br/>暴攸跟去服侍。又整酒叫管雷与先生送行。长孙肖见管小姐事事周密，感激不尽。<br/>到了行期，只得再三谢别而去。正是：生成道路有东西，草色安能无马蹄。<br/>　　莫怪春风春雨重，盖缘桃李要成蹊。<br/>　　长孙肖既行，早有人报知卜公子。卜公子恐他在路留连，去的不决裂。暗暗<br/>教他养在门下的一班游手好闲无赖子弟，赶到前途，寻个事端，将他打走，使他<br/>不敢停留，却又不要伤他性命。众人领诺，假扮做打猎的模样，随后赶了上去，<br/>只赶到百余里外，一个村镇上，方才赶上。众人见村镇人众，不便下手，遂都在<br/>村店里歇了，打点明日到前途算计他。<br/>　　长孙肖因有影子在心，原也步步提防。见这班人有些踪迹可疑，因起一个黑<br/>早，算还了饭钱，乘着微微的残月，就离店而行，叫家人跟在后面。不期才离村<br/>店，走不得一二里路远，早听见后面人声嚷嚷，及回头望时，只见灯笼火把乱烘<br/>烘一阵赶来。长孙肖看见不是腔，遂顾不得家人，直往前跑。<br/>　　跑不上半里路，早隐隐见是一条溪桥，立在桥上，再回头一望，只见后面赶<br/>来的一发近了。心上暗想道：「前面路甚长，跑又跑不动，后面赶又赶得紧，若<br/>被他赶上，这荒郊旷野，又兼是黑夜，这条性命只好白送他罢了。」真是人急计<br/>生，遂将身上穿的长衣，并头上带的巾帻，都除脱下来，取些道旁的土块包裹着，<br/>竟轻轻的投在溪河里面。自却不走大路，转绕着河边，只望有树木的所在躲去。<br/>心下暗算道：「且躲到天明，就寻着了，路上有人走，便好再走。」遂不顾高低，<br/>乱撞了去。<br/>　　且说这班恶少，见长孙肖知觉早走了，遂在店里买了几个灯笼并柴草，捆做<br/>火把照得雪亮，随后赶来。赶上了家人，见不是长孙肖，便不问他。及赶到桥边，<br/>天色微亮，往前一望，并不见踪影。再往前赶，对面早有人来，因问他道：「有<br/>一个少年书生，往前跑去，有多远了？」来人道：「并不曾有见。」来一个问一<br/>个，皆如此说。这班恶少，方立住脚不赶。此时天已大亮，再走到溪桥上来观望，<br/>早看见长孙肖的衣服与巾帻，浮在水上。有几个就要下河去捞看，又有几个捏一<br/>把止住，暗暗说道：「他见事急投河死了，眼见一桩绝美的大功已成了。这逼死<br/>他的形迹，我们还要兜揽在身上做甚么！快快回去报知公子。」大家都道有理，<br/>遂一哄而去。正是：只道人心乖，谁知天不呆。<br/>　　他偏静悄悄，要你闹埃埃。<br/>　　家人暴攸，见众人赶来，只道连他也要吃苦，心里甚是惊慌。幸喜众人只往<br/>前赶，竟不问他，心才放下。哪里还敢紧走上来，只得缩在后面。今见众人散回，<br/>方急走到桥边探望。早看见有人指着河里的衣服，说道：「不知是个甚么人，投<br/>在水里。」暴攸忙看时，认得衣服是长孙相公穿的，吃了一惊，因大叫道：「不<br/>好了，这是我家相公呀！为何死在溪河里？想是方才天黑，走急了跌下去的。」<br/>忙脱了衣服，走下去捞救，捞来捞去，只捞了衣服与巾帻起来，并不见有尸首。<br/>　　暴攸心不死，又走到近村人家，借了一根竹竿来，沿河打寻，哪里有些踪影。<br/>乡里人说道：「你不要把这溪河看小了，滩下面的水最紧，连石头也要冲去，直<br/>通着外面大河。若是人的尸首，此时也不知流到哪里了。」暴攸无法，只得将衣<br/>服挤干，并巾帻卷做一处，奔回家报知小姐与小相公。<br/>　　管雷听了，就着惊道：「据你这等说起来，则是长孙相公被人追赶得急，竟<br/>跳在溪河死了？」管小姐听得，沉吟了半晌，又将衣巾反复细看，因与兄弟说道：<br/>「这投河之死，倒未必确。但黑夜孤身，东藏西匿，却大有可疑。」管雷道：<br/>「衣巾现在水中捞起，姐姐怎知不确？」管小姐道：「衣服穿在身上，若果死在<br/>水，应随尸漂没，谁替他扯脱下来。此必见人追赶急迫，故作此金蝉退壳之计，<br/>将衣巾脱在水中，使人看见疑惑捞救，他方好乘空而走。但恐怕黑天摸地人生路<br/>不熟，转又撞到别样的死路上去。」因吩咐暴攸道：「你还须沿路赶去，细细寻<br/>访踪迹。」因又取些盘费与他，暴攸只得领命而去，且按下不题。<br/>　　却说长孙肖，自投了衣巾在河里，沿河躲避，也不管哪里是上，哪里是下，<br/>高一步，低一步，只望着树林中乱撞。及撞到树林中，虽离溪桥甚远，听不见人<br/>声，望不见灯影，心下稍安。却不见有人家，没处落脚。只得穿出树林，又向一<br/>条小沙路奔去。<br/>　　又奔了有半里多路，方见一间大庄房。庄房傍一个小门里有灯影，他遂不管<br/>好歹，竟推开门走了进去。内里人看见，正待发作，忽看见长孙肖少年人物，不<br/>象个歹人，因惊问道：「你是甚么人？乱闯进来做甚么？」长孙肖方说道：「我<br/>是读书人，因避仇家之害，要逃回北京去。不期被仇家访知，遣人追刺，方才在<br/>溪桥上，几乎着他之手。亏我将衣巾投在河里，他认我投水在那里，我方得沿河<br/>逃走到此，万望救命，容我略躲一躲，候天明别去，恩当重报。」<br/>　　原来，这里是一个堆米的庄房。凡浙江的客商，都到这里来籴米。这日杭州<br/>的一个王客人，正籴了一船米，起早要行。忽见长孙肖人物清秀，又听见他说得<br/>可怜，因问道：「你既有仇家要害你，就是天明在旱路上走动谁不看见，只怕躲<br/>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长孙肖道：「我却没有别法，只得听天由命，慢慢去<br/>捱。」王客人道：「你既没法，我倒有一法在此。」长孙肖道：「不知老丈更有<br/>何别法？」王客人道：「我籴的这船米，要载往杭州去粜的，兄何不躲在我船上，<br/>人不觉，鬼不知，顺带你到杭州上岸。便有仇家也找寻你不着了，岂不干净。只<br/>是要多费几个日子。」<br/>　　长孙肖听了大喜，忙谢道：「若蒙如此挈带，则恩同再造矣，便多过几日何<br/>妨。」此时天已微明，那王客人就领了长孙肖上船，将他深藏在暗仓之下。一面<br/>查清了行李，就开船去了。正是：只思芝艾绝，不道又逢生。<br/>　　天意本如此，人心不用惊。<br/>　　长孙肖随着王客人来船往杭，且按下不题。<br/>　　且说这班恶少，将追逼长孙肖跳在溪河桥下之事，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大喜。<br/>因又与强之良商量道：「长孙肖这小畜生，一根眼中钉，赖兄妙算已拔去矣。但<br/>管小姐为人，大有心机。你越奉承他，他越做作，也必须蛮做方妙。但不知蛮做，<br/>却是怎生做起？」<br/>　　强之良道：「蛮做虽是个总题目，须知就是蛮做，也要有些蛮做的文理。他<br/>前日推说受了玉支玑的聘物，今日玉支玑已退清了，又行到我家来。他前日又说<br/>玉支玑的答聘诗，未曾退还，今屡询已明说还了。就是真正未还，今人已死，亦<br/>可不论。况仁兄出的咏雪三十韵，他又一一题了。这段婚姻，已经县令为媒，就<br/>说是未曾全允，也不叫做无因了。可先叫张媒婆去说个明白。他若推三阻四，那<br/>时竟逞强硬赘入去，不怕他不肯。」<br/>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论得妙。半是理，半是势，兼而行之，自然耸听。」<br/>因立刻就唤了张媒婆来，细细吩咐了，叫他去说。<br/>　　张媒婆是个惯家，前已说过两遍，见管小姐口虽甜软，意实疏远，知道难成。<br/>因推辞道：「管小姐说话刁巧，我老媳妇拙口拙腮，往往被他擦倒，莫要误了公<br/>子之事，可另叫人去说罢。」<br/>　　卜公子听了，大怒道：「老乞婆，这等可恶！你做媒婆，我叫你说媒，为何<br/>推辞不去？你莫非说他是侍郎小姐，笑我尚书的公子讨他不起么！我又不白使人。」<br/>因叫家人取出二两一锭银子，丢与他道：「说成了，还有重赏。说不成，送到县<br/>里二十板子一拶，还要去说。」一面说完，一面就同强之良到书房中去吃酒了。<br/>　　张媒婆被骂了几句，是做媒的常事，也还不放在心上。再看看银子，未免欢<br/>喜。及听见说事不成，送县拶打，又未免慌张起来。只得走到管府来见管小姐，<br/>将卜公子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道：「不知小姐的尊意若何？可能救得老媳妇这<br/>条狗命？」<br/>　　管小姐听了，也变了颜色道：「这卜公子说话也太不通。他来求亲之事，向<br/>日已在县尊并众亲友之前，做诗不出，明明谢去矣，为何今日复又叫你来说？莫<br/>非乘我家老爷在朝，又奉钦命远出，就欺我孤女在家，无人依傍，思量要来强娶<br/>么！他既央妈妈来做媒，就借妈妈之口对他说声，我管青眉，虽说是一个十六、<br/>七岁的弱女，然读书明理，赋性刚烈，不减于男儿。宁死于礼，断不肯以孤弱而<br/>受势焰之欺凌。妈妈可劝他将一片邪心息了吧。如果有所闻，而思『采葑采菲』；<br/>有所慕，而愿『秣马秣驹』；有所求，而望『宜室宜家』。则两尊人有同朝之雅，<br/>何不引一丝结二姓之盟。诚如此，则百年可托，终身无愧，幸甚，幸甚。倘倚强<br/>不循礼，徒夸虎力，小视娥眉，则荆卿匕首，专子鱼肠，皆世人之所有。至其时，<br/>非他死则我亡，却请无后悔。」<br/>　　张媒婆听了，连连吐舌道：「小姐说话，怎说得这样怕人。罢罢，这个媒人，<br/>便赚金子，我也不敢做了。卜公子就恼了，送到县里，无过只打我几下。」遂不<br/>再开口，竟走了回来。又到书房中，寻见卜公子，先将那锭银子，双手捧上，然<br/>后双膝跪下，说道：「求卜相公饶了老媳妇罢。这媒人，老媳妇断做不成。」<br/>　　卜成仁看见，转笑道：「你不做媒也罢了。你且起来，对我说明管小姐对你<br/>说些甚么，你这等害怕？」张媒婆方爬了起来，将管小姐的言语，也细细说了一<br/>遍道：「前面的言语，虽也厉害，我还不怕。说到后边，她说公子若要去强娶，<br/>她不是匕首，就是鱼肠。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个婚姻喜事，你贪我爱，怎么<br/>说起死亡来，怎教老媳妇不害怕。」<br/>　　强之良听了，笑说道：「这是管小姐唬吓你们的话，怎么就信了真。」张媒<br/>婆摇着头道：「强相公你哪里知道，那管小姐脸儿粉嫩，真是吹弹得破；腰儿柳<br/>细，真是手捻得断；微微骨儿，竟似未生；小小脚儿，浑如没有；听其声音，娇<br/>细不过；看其形象，瘦弱可怜。及听到他说出来的言语，却词明义正，理直气壮。<br/>任你就有七张嘴，八个舌头，也说她不过。何况老媳妇一个蠢人，见了她口也不<br/>敢开，话也说不出，怎还议得亲。」<br/>　　卜成仁听见张媒婆说出管小姐无限风流，满心快活，以为娶得这等一个佳人，<br/>也不枉做一场公子。因说道：「你既做媒人，怎这等没用。也罢，你且去着，这<br/>银子赏你，有用你处，还要来叫你。」张媒婆答应去了。<br/>　　强之良道：「管小姐这些顽行的话儿，一句也听他不得。她一个十六、七岁<br/>的娇柔女子，终不成会杀人。你既想着要偷香窃玉，须把胆子放大些，莫要被她<br/>几句狼虎话儿吓倒了。」<br/>　　卜成仁先已被张媒婆之言吓倒，今见强之良又如此说，再想一想，忽又欢喜<br/>道：「正是呀，正是呀！她一个小女子，刀还未必拿得动，怎会杀人。若不承兄<br/>说破，几乎被她吓倒。但她吓我虽皆一派虚词，却说得朗朗烈烈，如今却怎生应<br/>她？」强之良道：「也不要说破她的机关，只说道爱慕她得极了，便死也要结成<br/>鸾凤。又见得有情，又见得有胆，看她再有何说？倘或略略有些口气，便可挨身<br/>入去。」卜成仁听了，大喜道：「妙！妙！妙！」<br/>　　因又着人去叫了张媒婆来，吩咐他道：「你可替我再去见见管小姐，说一声，<br/>说我想慕管小姐之极，情愿结丝罗，择吉就要入侍妆台。倘触小姐之怒，即手刃<br/>之，亦所甘心，决无追悔。」张媒婆道：「那小姐好不厉害，哪里肯听。」卜成<br/>仁道：「听与不听，都不要你管。你只去说一声，便算你的功劳了。」张媒婆无<br/>法推辞，只得去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玳瑁尸横，鸳鸯血溅。<br/>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r/>　　　　　　　　　　　　　　　第十二回<br/>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br/>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br/>　　词曰：香香臭臭，暗把人心引透。涎纵垂残，鼻虽熏破，却不能消受。慢夸<br/>郎溜，烫一烫，自要伤皮损肉。劝君罢手，休侍临头，呼天莫救。<br/>　　　　　　　　　　　　　　右调《柳梢青》<br/>　　话说张媒婆领了卜公子之命，推托不得，只得又来见管小姐说道：「我老媳<br/>妇，也晓得这段婚姻，未必遂小姐之心，也不敢只管来琐碎小姐，当不得卜公子<br/>要打要骂，逼我来见小姐。」管小姐道：「我前日的话，已回得决决绝绝了，又<br/>逼你来见我做甚？」张媒婆道：「卜公子说：」他爱慕小姐之极，只要成婚便死<br/>也甘心。『他又说：「这婚姻，原媒已央李太爷并许多亲友做过了，求婚的咏雪<br/>诗，已蒙小姐当面亲做过了。小姐若肯相怜，赐个吉期，更觉冠冕。倘或小姐不<br/>好说出，他即自择吉日，亲来赘入，谅小姐也没本事赶他出去。』」<br/>　　管小姐听了，大怒道：「他这些强横无稽之谈，只好唬吓你老媒婆。我管青<br/>眉小姐，虽红颜鬓，系一柔弱弱女子，却眼睛认得人，胸中晓得事。况国有国之<br/>王法，家有家之礼体。我老爷官居二品，现任在朝，卜成仁虽是个尚书公了，也<br/>不敢轻戏于我，怎说自家便要择日成亲。想是他父子受享不过，定要谋反寻死了。<br/>妈妈你不要管闲事，他若有本事要寻死，只管请他来，我管青眉断断不怕！」<br/>　　张媒婆见管小姐发话，忙说道：「小姐不要怪我，我原是不肯来的。」说罢，<br/>遂依旧来回复卜公子道：「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管小姐这段婚姻，我劝公子倒<br/>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那管小姐不是个好惹的。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谋娶，只恐怕<br/>终要惹出一场大祸来。」卜成仁道：「有甚么大祸惹出来？」张媒婆遂将管小姐<br/>的言语，又一一说了道：「公子也要想一想，可做，便做做也好。若是不可做，<br/>再做他图也好。若只管去逼，定然有些不妙。我老媳妇且去着。」遂辞了出来。<br/>正是：莫要笑媒婆，于人识得多。<br/>　　真心肯说出，断断不差错。<br/>　　卜成仁听了张媒婆一席话，忽又惊得呆了半晌不曾开口。当不得强之良在旁<br/>撺掇道：「卜兄，你一个眼空四海的豪杰之士，怎被这老乞婆几句话，就弄得没<br/>了主意。且莫说她女子家不会杀人，就是个粗手大臂，惯于行凶的泼妇，你好好<br/>以礼去求婚，是爱她慕她，也不犯着触她之怒，动她之气，一时之间，便要杀起<br/>人来。」卜成仁道：「吾兄所论，最为有理。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br/>　　强之良道：「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长孙肖又被逐而去，不知是躲了，不知<br/>是死了。兄弟年纪又小，搪不得风，抵不得浪，此外并无至亲密友。青田只一个<br/>县官，难道不奉承兄，倒去护她。我看管小姐毫无倚靠。正在此时，长兄若肯呆<br/>着脸，大着胆，半以情，半以势，苦苦去求，定然有些指望。若误过此时，管侍<br/>郎回来了，兄弟长大了，长孙肖或不死又中了，那时，县公纵要用情，也要论理<br/>了，便万万莫想。」卜成仁道：「是呀，是呀。吾兄言之已明，不须再计，只得<br/>要行了。倘能侥幸，皆兄之赐，自当重谢。」<br/>　　因择了一个吉日，用红绫写了，竟不用张媒婆，但叫了八个家人与八个丫头<br/>同送了去。送到厅上，只一个家人守厅。看见众人，因说道：「我家老爷又在朝，<br/>我家小姐又不嫁人，你家公子送这吉期来作甚么？」卜家家人道：「你不知道，<br/>我家公子与你家小姐结亲，前日张媒婆已讲明久了，你可收下。」老家人道：<br/>「既是张媒婆讲明，就该叫张媒婆来收，为何张媒婆却又不来？此乃婚姻大事，<br/>我一个下人，如何敢做主？」卜家家人道：「你既做不得主，可入去禀声。」<br/>　　老家人道：「老爷不在家，叫我禀哪个？」卜家家人道：「就禀小姐。」老<br/>家人道：「小姐深居闺阁，我一个守厅家人，怎敢去禀。你们列位，都在大老爷<br/>门下，这些规矩难道不知？」卜家家人道：「你既不敢禀，我们着两个姐姐自进<br/>去禀见你小姐如何？」老家人道：「这个使不得。」卜家家人果叫两个年大的丫<br/>头，拿了吉期帖子，入去亲见小姐。<br/>　　小姐见了帖子，因说道：「你家公子不读诗书，不明道理，只靠是个尚书公<br/>子，便要使势胡行。若要使势胡行，也只好行于小民面上。怎我家老爷与你家老<br/>爷，同在部中为官，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官也不相上下，怎乘我家老爷奉钦命<br/>在外，就思量无媒无理，自家择个日子，要强来娶我，何愚蠢一至如此。据汝奸<br/>人狡算，不过倚着县公左袒。又欺我家公子年少，制他不下，可以任他强横，希<br/>图威逼成事，然后慢慢周全。谁知我管小姐，虽只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却<br/>薄薄有些胆智。看得恩仇分明，死生容易，决不等闲受人挟制。你二人可回去报<br/>知你家公子，就说我管小姐传言与他，他若果爱慕我管青眉之才，可洗净豪强，<br/>收心诗礼，候我老爷还朝再作商量，则婚姻未可知也。若听信奸谋思量狂逞，只<br/>怕我之死期，即是他之死期，断断不能相恕！你二人去罢。」<br/>　　两个丫头领了卜成仁之命，还打帐说两句歆动她的话儿，不期管小姐早说得<br/>明白，说得决决绝绝，哪里还敢开口。只得辞了出来，同着众家人将小姐说的话<br/>与卜成仁知道。<br/>　　卜成仁听了，也有三分狐疑，却自无主意，只得又来请教强之良。强之良道：<br/>「凡做事第一要胆。兄又要做事，又没胆气，做事疑疑惑惑，做来也不爽快，倒<br/>不如歇了罢。」卜成仁道：「我怎的没胆气。但久闻得这个管小姐为人，有些奇<br/>奇怪怪。她说来的话，不得不体察它个来历。」强之良道：「谁教你不体察，就<br/>是我也未尝不体察。但小弟体察管小姐话头，总不出一个死来唬吓你。她知你少<br/>年公子，若以道理与你讲，你自然不听；若以势利与你抗，你自然不怕；若以情<br/>礼向你求，你自然不依；她晓得你富贵公子，只怕的是死，故独独以死来唬吓你。」<br/>　　卜成仁道：「事急了，倘然认起真来，也定不得。你怎就拿定她是来唬吓我？」<br/>强之良道：「凡事也要想想，你是个富贵公子，既然怕死，她是个富贵小姐，难<br/>道就不怕死？她若有本事杀死你，终不成她还能够得生。她若不能自生，怎肯杀<br/>你，此浅而易见者也。她苦苦说这些你死我死的狠话，只不过要唬吓你个不敢去<br/>亲近她。况个杀人的凶事，就是你我奉了朝延的旨意，叫去做刽子手，也战战兢<br/>兢下不得的手。终不成她一个小女子，倒有本事私自杀人。吾兄何等高明，怎不<br/>细细一想？」<br/>　　卜成仁大喜道：「说得明白。若不领教，几乎被她瞒过。如今不必再议，到<br/>了吉期，竟大着胆子去做亲就是了。」正是：恶人已有十分奸，偏有奸人助其恶。<br/>　　何曾遗害到他人，还是自家寻死着。<br/>　　卜成仁因强之良剖说得明白，胆子又大了，遂不管着。及到了吉期，也不备<br/>聘礼，也不用媒人，竟自换了一身新鲜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等到黄昏，坐了<br/>一乘大轿，跟随着二、三十个家人，并一班鹰犬，灯笼火把，照得雪亮。又吃得<br/>醉酣酣罩着面孔，竟叫乐人吹吹打打，送到管侍郎府中来，又恐管小姐藏在闺阁<br/>内，说话不便，又叫前日服侍过管小姐做诗的四个侍婢，也过了来。<br/>　　到得管府门前，不期管府静悄悄，人影儿也没一个。众家人吆喝了一回。方<br/>走出一个老家人来，拦着大门问道：「我老爷又不在家，你们这些人，黑天暗地<br/>来做甚么？」卜公子因有三分酒醉，问道：「你是甚么人？」那老家人道：「我<br/>是管侍郎老爷府中看大门的老管家，贱号王奉桥。」卜成仁道：「你既管大门，<br/>看见我卜公子来做亲，怎不开了大门迎接？」<br/>　　老家人道：「老爷进京时，只吩咐我看好大门，不许放闲人出入，不曾说，<br/>做甚么亲。你这人，我又不认得你是谁，我府中又没人做亲，怎敢黄昏黑夜，灯<br/>笼火把，结党成群来吵闹。莫非乘我老爷不在家，思量要做强盗么！但这是县城<br/>之内，比不得荒村野镇，任你们横行。」<br/>　　卜公子听了大怒，骂道：「老奴才，不要胡说！难道我卜天官老爷家卜公子，<br/>你就认不得？」老家人道：「莫说不认得，就认得你是卜天官老爷家的公子，我<br/>奉我家管老爷之命，看守大门，也不敢黑夜放你们进去。若说做亲，一发不中听。<br/>大凡做亲，男家必有媒人说合，女家定是尊长主婚。择日安排筵席，请下亲朋欢<br/>迎喜接，才像个模样。哪有个老爷在朝，家里无缘无故，忽然做起亲来之理。就<br/>是爱亲做亲，两家图省事，也须叫媒人暗暗通知，茶也备一杯。怎胡胡涂涂，拥<br/>了一阵人来，贼头贼脑往府里乱闯，不是强盗，却是甚人！」<br/>　　卜成仁听了，更加怒骂道：「老奴才，还要胡说！我卜公子来与你家管小姐<br/>结亲，自有媒婆老早通知，你这看门的老狗，如何晓得？如此多言多语，本该痛<br/>打一顿才好，姑念吉期，今日饶你。」因喝众鹰犬道：「还不快将这老奴才赶开！」<br/>　　众人听了，忙将老家人推在半边，竟灯笼火把，鼓乐喧天，将卜成仁拥到堂<br/>上，吹吹打打闹了半晌。及往穿堂后一望，却静悄悄，没些动静。卜成仁见管小<br/>姐全不招架，只得叫带来的四个侍妾，提了四盏纱灯，入去报知。<br/>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楼下，只见厅内早已灯烛辉煌，点得雪亮。管小姐却正在<br/>厅后帘下，拥着一张书案而坐。书案上点着两支明烛，明烛下却放着一把明晃晃<br/>的宝剑。看见四个侍女走到面前，就先问道：「你家公子来了么？」四个侍妾答<br/>应道：「已来在外厅。因未奉小姐之命，不敢擅入，故着小婢们先来报知，求小<br/>姐明示，不知可敢进见？」小姐道：「既要做冤家，哪有个不见面之理？既要寻<br/>死，哪有个刀在一处，头又在一处之理？快去请你家公子入来！」<br/>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话厉害，大家惊惊慌慌，不敢再开口说话，只得复走出<br/>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今夜的面孔，与向日面孔大不相同。」卜成仁道：<br/>「怎不相同？」四个侍妾道：「向日是文，今日是武。面前案上又摆着一口耀眼<br/>铮光的宝剑，好不怕人。公子要进去，也要拿出个主意来。」<br/>　　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先入之言，拿定了她舍不得自家与我拚命。转笑嘻嘻说<br/>道：「丫头们，怎这等胆小。」因吩咐众人在外厅伺候，自却叫四个侍妾，将灯<br/>引路，竟走到后楼厅上，就要请小姐拜见。青眉小姐早隔帘琅琅说道：「且请公<br/>子坐了，将前后事说个明白，再相见也不迟。」因叫四个仆妇，移了一张交椅，<br/>放在帘外，请他坐下。四个仆妇就立在两边。又有一个侍妾，送上茶来。<br/>　　卜成仁见从容有礼，一发大胆。因说道：「婚姻大事，造次相求，得蒙召入，<br/>感激不尽。」言还不曾说了，早听得管小姐在帘内，将宝剑在案上拍得哗喇一声<br/>响，遂大声骂道：「卜成仁贼畜生，我与你前世有甚冤仇！你今世苦苦来害我性<br/>命。」<br/>　　卜成仁听了，忙分辩道：「小姐莫要错会了来意。我卜成仁苦苦来求者，原<br/>是爱慕小姐，欲见无门，故不得已而为此急计。小姐怎么说个冤仇害你性命？」<br/>　　管小姐又骂道：「贼畜生，你一个驴马，又不读书，如何得知道理？不与你<br/>说明，你死也不服。就是民间一个贞女，若要从夫，也必待有礼。若一礼不具，<br/>虽拆狱诉讼，亦不肯从。何况我一个侍郎闺秀，存心贤懿，结想名媛，焉肯等闲<br/>受辱于囊酒袋肉乎！今我见你这畜生，东嗥西吠，徒现了一番禽兽之形，于我衩<br/>裙无碍。然我管青眉闺阁清幽，未免遭玷，若不痛斩汝首，则此恨怎消！」<br/>　　卜成仁只认做是吓他，因说道：「小姐若是这等说，便差了。我卜成仁纵不<br/>好，也是个吏部尚书的公子，难道一毫礼也不备，就指望来做亲。只因前番苦苦<br/>相求，未蒙慨允。故不得已，乘此机会，行权以合经。俟今夜成亲之后，明日即<br/>当补上千金之聘，断不敢食言。」<br/>　　管小姐听了，愈加大怒道：「你这样不知香臭的畜生，与你说好话，你也不<br/>知道，只合杀了，以消暴戾之气！」因将宝剑又在案上一拍道：「已做冤家，也<br/>说不得了，媳妇们快些替我拿下！」帘里只传得一声，外面的四个仆妇走近前，<br/>将卜成仁掀倒在椅上，动也动不得一动。<br/>　　管小姐看见外面掀倒卜成仁，方手提宝剑从帘里走出帘外来，指着卜成仁大<br/>骂道：「贼畜生，你想要成亲么！且快去阎王那里另换一个人身来。」遂提起宝<br/>剑照着当头劈来，吓的那跟来的四个侍女魂都不在身上。两个慌忙上前，拼死命<br/>的将管小姐抱定道：「这个使不得！」那两个就抵死的撑开了。四个仆妇道：<br/>「公子还不快走！」此时卜成仁已吓倒在椅子上，连话也说不出。亏得侍女拨开<br/>仆妇，方得挣起身来，说道：「吓杀，吓杀！都是老强误我。」竟往外跑。<br/>　　管小姐看见卜成仁下阶走了，急得只是顿足，要赶来，又被侍女拦住。只得<br/>将宝剑隔着侍女，照定卜成仁虚掷将来。终是女子的身弱，掷去不远，早「噹」<br/>一声落在阶下。卜成仁听见，又吃一惊，早飞一般跑了出去。跑到外厅，众家人<br/>接着，见公子形容失色，话说不出，知道吃了苦。都凑趣不再问，竟抬过轿子来，<br/>请公子上了。只用两个灯笼照着，飞一般的抬了回去。正是：来何有兴去何羞，<br/>莫怪他人是自求。<br/>　　若是行藏皆合礼，锦衣公子最风流。<br/>　　众家人见主人没兴回去了，只得领着四个侍女，也悄悄来家，其余灯笼鼓乐，<br/>自觉无趣，也渐渐散了。管小姐方吩咐老家人：「看好门户。」与兄弟管雷说笑。<br/>管雷道：「兄弟看见卜成仁走起来，昂昂然坐着，恐一时遣他未动，心下也鹘鹘<br/>突突。亏姐姐有本事，只一番做作，竟将他吓走了。只怕此后也不敢再来了。」<br/>管小姐道：「这卜成仁，为人贪淫无已，又信人挑拨，怎么不来？除非我死了，<br/>他方能得断念头。但他再来，我自有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假福真祸，<br/>名死实生。<br/>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十三回<br/>　　　　　　　　　　　　恶朋友丧心谋挑唆蠢汉<br/>　　　　　　　　　　　　俏佳人苦肉计吓杀痴人<br/>　　词曰：野心被缚，谁不思量脱。为甚死了复活，无奈被人挑拨。女儿虽弱，<br/>有谋偏毒恶。到得血流霜锷，方悔此来是错。<br/>　　　　　　　　　　　　　右调《霜天晓角》<br/>　　话说管小姐与兄弟管雷商量卜成仁之事，因说道：「他若再来，除非如此，<br/>如此，方能绝得他的念头。」管雷听了，大喜道：「姐姐论得有理。」二人算计<br/>停当，且按下不题。<br/>　　却说卜成仁吃了一吓，逃走回家，气了一夜。到第二日，仍叫人请强之良来，<br/>埋怨道：「承兄指教，只道佳期一到手，谁知几乎连性命都送了。」遂将管小姐<br/>如何拥剑而坐，又怎生拍剑数骂我许多过恶，又怎生叫四个仆妇将我掀定在椅子<br/>上，又怎生自家走出帘来，明晃晃拿着宝剑来杀我。「若不亏带去的四个侍女，<br/>两个抱住了她的手，两个拨开了仆妇的手，放我走了，我此时已做无头之鬼矣，<br/>哪得又有余生得与兄相会。好妙计！好妙计！」<br/>　　强之良听了，只急得跌脚道：「兄自家不会射箭，怎反埋怨弓不利。昨夜既<br/>是她亲口叫侍儿请你入去，自是绝妙的好机会了，便千金也遣你不出来。你为何<br/>这样胆小，只被她一吓，就跑了出来。」卜成仁道：「兄如今说的都是太平话儿，<br/>自在话儿。那时节，四个仆妇将我掀紧在椅子上，动也动不得。管小姐却是锦扎<br/>身，绣比甲，装束得天仙一般。玉纤纤一双手儿，提着一把光闪闪的宝剑，横眉<br/>怒眼的当头劈砍来，终不成这是吓我！」<br/>　　强之良道：「若不是吓你，难道就是认真杀你。他若是认真杀了你，你一个<br/>吏部尚书的独养公子，难道就肯轻轻罢了。她自死是不消说了。尊公若上起本来，<br/>奏知朝延，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谋也是个死，就连管侍郎坐个主谋，一死也还难免。<br/>我闻得管小姐，好不孝顺，好不能干，怎肯做此劣事拙事。管小姐若果恨你，要<br/>害你性命，只消将中门紧闭，叫一个有气力的硬家人，诱你到夹巷一棒打死，引<br/>入暮夜奸盗之条，便有罪名，也减一半。何消开了后楼，点得灯火辉煌，请你入<br/>去，方才杀你。既要杀你，竟杀罢了，又何须细细数你从前许多没情之处。既要<br/>杀你，不拘何等人皆可动手，又何须叫仆妇掀你在椅上，自携宝剑，亲手杀你。<br/>她这些做作，皆是一片深心试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浅，兄若是个在行的，等他提<br/>剑来杀时，只消迎着跪在地下，伸颈含笑受之道：」我卜某，自仰蒙小姐题诗之<br/>后，身心魂梦俱已追随小姐左右，倘书生有福，怜在慨许之，固三生之大幸。即<br/>夙世无缘，某愿蒙小姐垂爱，亲手赐戮，则心亦喜，而骨亦香矣。『兄若有此一<br/>段深情痴胆，投其机会，包管管小姐掷剑于地，亲手相扶，而同入洞房，共饮合<br/>欢矣。兄自误了美事，如何转要怨人，好笑，好笑。「<br/>　　卜成仁听了强之良这一席话，低了首，想了许久，方微微笑将起来道：「兄<br/>这话倒也说得有三分理。哈，正是呢，他既怨我恨我，打帐要杀我，乃是凶恶之<br/>事，何须打扮的如此风流。既要杀人，又打扮的风流，则其心情别有所属矣。强<br/>兄真有心思，直忖度到此，真要算做一个能人矣。但恨我卜成仁，一时见不到此，<br/>胆小了些，忙忙惊走了出来，误了好事。如今却怎生再去？」强之良道：「兄若<br/>是放得下管小姐，不思量她，便从此将念头丢开，另去别求。你一个尚书公子，<br/>怕没有贵家小姐？」<br/>　　卜成仁连连摇着头道：「我难道不曾见过，有是有，若要管小姐这般风流娇<br/>艳的，真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向日题诗，顷刻之间三十韵立成，何等文才。<br/>昨夜手提宝剑，妆束得翩翩然，不异□家盗金盒的红丝，又何其武。我已惊死，<br/>看她一眼，不觉又活转来，若舍她别求，莫说缙云、青田两县，就天下也不能有<br/>一人看得上眼了。」强之良道：「兄既爱她，舍她不得，放她不下，只得又换出<br/>一副老面孔与一个呆胆来，再去苦缠。」<br/>　　卜成仁道：「不瞒兄说，老面孔吾所自有。若说胆子，蒙兄说破，就要大些<br/>呆些也不难。但要请教，昨既逃走出来，明日复去，却将何为辞？」强之良道：<br/>「这不难。只说前日不是怕死，因见小姐盛怒恐怕触犯，只得暂避。今修省了数<br/>日，知小姐的气平，故特来领死，终不成她又好拿刀剑来吓你。」<br/>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又拣了一个好日子，捱到黄昏，也<br/>不抬轿，竟骑了一匹马，仍旧带了一、二十个家人，并前日的四个侍妾，灯笼火<br/>把竟往管府而来，到了府前，见门尚未关，竟一拥而入，走到堂上。又叫四个侍<br/>妾入内去禀。<br/>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只见厅上，虽然有灯火，却不似前点得雪亮。管小姐依<br/>旧坐在厅内帘下看书。那一把宝剑，原明晃晃摆在面前。四个侍妾看得分明，只<br/>得上前叩见。管小姐就问道：「想是你家公子，前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补死么？」<br/>四个侍妾道：「家公子正为前日得罪小姐，不曾讲得个明白，故今夜要进来请谢。」<br/>　　管小姐道：「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是躲不脱的。<br/>但你四个既来了数番，就是你家公子与我的见证了。凡事须要记得明白，明日大<br/>家死后，覆宗绝嗣，你家老爷回来怨恨，你四个人须要禀得明白，都是你家公子<br/>自取，却与我无干。快请你家公子进来早早受死，唗！莫要误了时辰。」<br/>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的言语厉害，惊得青黄无主，没话答应。走了出来，对<br/>卜成仁说道：「我看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公子不要进去惹她吧。只怕一惹，就<br/>要惹出祸来。」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的成算在胸中，胆又大了，遂大喝一声道：<br/>「唗！莫要胡说！」竟大步进了入去。<br/>　　才进到厅前，早望见一班侍女，有七、八个拥着管小姐，手携宝剑，立在厅<br/>上。两旁又列着二、三十个家人、媳妇，俱手执灯笼相照。卜成仁脚才跨进厅，<br/>即早听见管小姐在上面大骂道：「草木不分的野兽畜生！这等门楣相当的好姻缘，<br/>你既有心，怎不央在朝的贵重冰人撮合，不知听信了甚么奸人的计策，却这般逞<br/>强用暴，威逼人到必死之路。前日既去，为何今日又来，定是冤家相遇，若不一<br/>死一亡，如何得能开交！」就手提宝剑，要走下厅来砍。<br/>　　卜成仁忙说道：「非不知礼，但自恨诗书无灵，难邀朦瞎之誉，非敢妄逞，<br/>希图销逾路，近侥幸苟且之容。谁知小姐文莫能加，武又不屈，欲潜身退厅，奈<br/>银河咫尺，心又不死。今再三自惴，与其生而相睽，不如死而相傍。故大胆重来，<br/>并无别念，只求小姐亲赐一剑，便含笑入地矣。」一面说，一面就俯伏于地，延<br/>颈受戮。<br/>　　管小姐正走下来，提剑要杀。忽见他俯伏在地，只得转缩住了手，顿一顿足，<br/>说道：「真冤家，真冤家！你既有这一片好情，为何又行许多恶事？就是我今杀<br/>了你，我也是一死。我若不先杀你，竟自死了，恐怕你尚书力量大，又要脱罪逃<br/>死。你今既甘心领死，我倒不加杀你。罢，罢，罢，我但自家死了，完了这一场<br/>冤孽，你之死不死，我也不来管你了。卜成仁，卜成仁，不知我前生前世与你有<br/>甚冤仇，今世只凌逼到这个田地。我虽容你，只怕天理也不容你。」遂将宝剑在<br/>台上一拍道：「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就掣剑自刎。<br/>　　众家人媳妇是吩咐下的，只得小姐拍得剑响，便假做慌张，将提灯丢下大叫<br/>道：「不好了，小姐自刎了！」飞赶上前来救解。提灯丢下，厅上一时昏暗。急<br/>急再点起，提灯来看时，只见小姐横躺在地下，宝剑丢在一边，颈边并满面满身<br/>都是血。众侍妾、仆妇俱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小姐刎死了！」<br/>　　卜成仁初伏在地下，见管小姐不来杀他，以为得计。及听见众人哭做一团嚷<br/>道：「小姐刎死了。」吃了一惊，连忙爬起来看时，早看见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br/>地下，众侍妾围绕着哭泣。卜成仁竟吓呆了，走也走不动。亏带去的四个侍妾，<br/>拖他下阶道：「还不快走，更待何时！」<br/>　　才走得下阶，早听得里面有人传说，小公子吩咐：「千万莫要放走了卜成仁。」<br/>卜成仁听得分明，愈加着忙，往外乱跑，心慌脚软，只跌了两交，方走出厅外，<br/>忙叫家人扶他上马，怎奈心慌脚软，越爬越爬不上去。几个家人搀扶上马，飞一<br/>般的跑去了。跑到家，扶下马，搀得入去，竟象痴了的一般。坐了半响，还说不<br/>出话来。<br/>　　后面的家人得知了凶信，方领着四个侍妾一哄逃走来家。卜成仁因问四个侍<br/>妾道：「她一向恨恨要杀我，为何今日转自杀了？」四侍妾道：「管小姐原来要<br/>杀公子，因见公子伏在地下，转不忍下手，故自杀了。她曾说破道：」我虽自杀，<br/>只怕公子这一死也不能免。『方才公子幸跑得快，出来了，后面只听得连声叫：<br/>「捉公子。』」卜成仁道：「我如今跑脱了，不知可能免祸么？」四侍妾道：<br/>「我们下人，如何得知？公子还须与高人商量。」卜成仁点头道：「是。」<br/>　　此时，强之良还留在后园中住着等信，忙叫家人去请来商量。不期强之良打<br/>听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晓得事情弄得大了，卜成仁自然要埋怨他，遂不顾性命<br/>卷了行李，连夜走了。<br/>　　家人忙来报知，卜成仁只是跌脚道：「这样恶人，他哄我坐在竿头，却将梯<br/>子移去，叫我怎得下来？」自家一时没主意，只得叫了几个心腹家人来商议。有<br/>一个道：「公子三、五十人，灯笼火把，到管家做亲，谁不知道。今管小姐自刎<br/>死了，不是公子逼死，却推得那一个。」又一个道：「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便<br/>没法解救，幸喜逃走了回来。莫若且逃到别处躲些时，胡赖一番，再做道理。」<br/>又一个道：「要躲除非躲到京里，求老爷作主，只说是一向随在任上。青田县威<br/>逼死管小姐的，是光棍假充。」<br/>　　又一个道：「管老爷既不在家，凡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姐把握。若小姐活<br/>着，她为人千伶百俐，便难说话。她如今又死了，只有一个小公子，才十二、三<br/>岁，只读死书，晓得些甚么。公子若央青田县大爷，去哄管公子出了纸笔，报称<br/>别项情由，不缠到公子身上，立定文案。任管侍郎明日回家，怎生污秽，公子便<br/>好分辩。」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一论甚是中听。」<br/>　　捱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到青田县来见李知县。一见了，卜成仁就纳头四<br/>拜，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惊问道：「为着何事贤契这等慌张？」卜成仁将椅子移<br/>近前，低低将他去求亲，逼死管小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要求他，去哄管公子<br/>一张纸笔来分豁开他，立个案，以为后日好脱卸。<br/>　　李知县听见说管小姐自刎死了，便也老大吃了一惊道：「这事贤契也忒做得<br/>孟浪。既是长孙肖逃去死了，管小姐身子无主，禀知尊公大人，邀几位势利贵臣<br/>为媒，向管侍郎去求，怕他不从。再不然，就请圣旨赐婚。以尊翁大力，与阁里<br/>相通，也是做得来的。兄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你看那管小姐咏雪诗才，何等<br/>精工。况父在朝而前婚未绝，焉肯畏兄粗豪，即废礼苟合。此一死，风化所关，<br/>若究起罪来，都加一等。」<br/>　　卜成仁听了，忙又跪一跪道：「若凭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自当衔结奉报。」<br/>李知县因扯他起来道：「既蒙赐教，自当为兄周旋。兄且请回，本县少刻即到管<br/>府去探个消息，再来奉复。」卜成仁又再三恳求，方才退去。正是：生路不寻寻<br/>死路，正人不做做邪人。<br/>　　谁知死路邪人走，不独伤名又损身。<br/>　　李知县受了卜成仁之托，坐过早堂，即上轿到管侍郎家来探望。先差人拿名<br/>帖去通知管雷，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到门前来迎接。李知县轿到了，管雷<br/>迎接到厅上坐下。李知县就先问道：「今早地方来报，昨夜令姊这场大变，本县<br/>不胜惊骇，不知是为何而起？特来请教。」管雷垂泪道：「只因家父在朝，儿女<br/>孤弱，家门不幸遭此惨变，本当报知老父母大人。因治门生尚在童穉，故不敢以<br/>卑微哀苦，？？渎公延。怎返辱老父母大人临下存恤，感激不胜。」<br/>　　李知县道：「起祸毕竟还是何人？贤契此时纵不出词讼理，也须道个纸笔，<br/>将其事始末报知本县。容本县替你立一个案，候明日尊公回时，也好追究。」管<br/>雷道：「出纸笔未免要指名姓。指称名姓，未免要伤奸人。若伤奸人，则前祸未<br/>及受尽，而后祸又至矣。治门生一童穉，如何存立？伏望老父母大人，念家父一<br/>日之雅，置之不问，则死者虽死，而生者或尚可苟免，则感恩无地矣。」李知县<br/>道：「贤契既有此远虑，本县何敢过强。但不知此时，令姐作何料理？」<br/>　　管雷说道：「已棺殓停于旁室矣。」李知县道：「既已棺殓，本县礼当一拜。」<br/>管雷辞谢道：「卑幼惨死，又不成丧，怎敢劳老父母大人之吊。」李知县道：<br/>「忝在通家，况前咏雪佳章，又已捧诵。今既到此，安可失礼。」<br/>　　管雷再三辞谢，李知县执意不肯。只得叫家人开了中门，引入后厅旁边一间<br/>小厅上。李知县早看见中间停着一口棺木，左边香几上，供着血模糊的宝剑；右<br/>边交椅上，搭着一领血染透的衣裳。伴柩的十数个侍妾，看见有人来吊丧，「小<br/>姐，小姐」的哭将起来。李知县看见，殊觉惨然，遂要行拜吊之礼。管雷再三拦<br/>住，只作得四揖。<br/>　　揖罢，管雷又请李知县到前厅拜谢。谢毕，李知县又说道：「令姐遭如此惨<br/>祸，所关非小。本县又亲闻亲见，怎漠然不一追究。此虽贤契高明，但恐异日尊<br/>公老大人归来，罪及本县，则本县无辞了。贤契还该熟思？」管雷道：「家父还<br/>时，老父母这段高情，当先达上，定然深感。若嗔疏失，皆治晚生畏祸之罪也。」<br/>李知县听了，叹息道：「贤契少年老成，真可敬也。」只因这一敬，有分教：抱<br/>奸恶心肠，受糊涂罪业。<br/>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十四回<br/>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br/>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br/>　　词曰：虚心自馁，有见皆疑鬼。便道无人磨嘴，魂梦也难推诿。何须人诿，<br/>情深应入髓。越看越钦其美，不道落花流水。<br/>　　　　　　　　　　　　　右调《霜天晓角》<br/>　　话说李知县才回到县，早看见卜成仁在县前伺候讨信。因请了入去相见道：<br/>「管小姐这一死，真也惨然。我到她柩前，看见她左边案上摆着血剑，右边椅上<br/>列着血衣，大有记恨报仇之意。及我问她祸起何人，她家小公子绝口不说破是兄。<br/>我教他出纸笔报县，他又再三推托不肯。这不知是年少没用，又不知是有深心，<br/>暗暗下手。兄也须急急报知尊公，早做防备。恐管侍郎回朝，知史威逼死他能诗<br/>能文的爱女，断断不肯轻易了。」<br/>　　卜成仁听了，吓得只是抖衣而战。料想苦求县公也无甚用，只得走了回来，<br/>暗暗与人商议。有的说：「管侍郎回来，必不肯轻易放的。」有的说：「管公子<br/>不报官者，定有深意要害卜公子。只怕泄漏了，故装聋做哑。」又有人说道：<br/>「这些事，卜公子倚着尚书势力，尚容易搪抵。我只愁这管小姐为人甚是刁，及<br/>做鬼一定精灵。她受了卜公子这番荼毒，定然要索命报仇。她在阴司阎王面前讨<br/>起命来，莫说父亲是吏部尚书，就是皇帝，亦救他不得。若说阎王差鬼使拿人，<br/>还只寻常。若恨极了，自家捉人，三更半夜，忽然被鬼作弄，真是可怕。」<br/>　　卜成仁自听这些话在肚里，越想越吓起来。到夜间睡时，叫了许多丫环相伴，<br/>还惊惊恐恐。这一夜正朦朦胧胧睡去，忽看见管小姐云鬓散乱，怒目横睁，满头<br/>满身都是血污，手提着一把宝剑赶将来，大哭大骂道：「卜成仁恶贼，害得我好<br/>苦也！我与你有何冤仇，你既要求亲，亦是好意，怎不以礼，却用威势，将我威<br/>逼到这个田地。我已告你在十王殿下，差人拿你，你却躲在这里，还不快去偿命！」<br/>　　卜成仁吓慌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缩做一团，跪在地下磕头求道：「小姐<br/>饶我罢，小姐饶我罢。以后再不敢了。」管小姐哪里肯听，竟恨恨说道：「你不<br/>去，我只杀了你，偿我的命罢！」遂举剑劈头砍来，只唬得卜成仁平空的在床上<br/>蹿起来，大叫道：「小姐杀死我也！小姐杀死我也！」众丫环忙上前抱住道：<br/>「公子醒醒，公子醒醒。」卜成仁再睁开眼看时，方知是梦，惊了一身冷汗。众<br/>丫环忙拿茶与他吃了，替他抚摩定了，又放他睡下。睡不多时，又惊跳起来道：<br/>「管小姐杀我！管小姐杀我！」一夜当惊十数次，众侍妾只得报知郑夫人与卜小<br/>姐。<br/>　　郑夫人忙叫人去请医生看视、吃药，哪里有一些效验。卜成仁日里看人，白<br/>瞪着一双眼，竟象泥人一样。眼睁开时还好，只一合上眼，便喊叫：「管小姐杀<br/>我。」夜夜如是。郑夫人询问家人，方知威逼管小姐自刎之事，忙忙叫人延僧礼<br/>忏，追荐管小姐，求她放赦了卜成仁。又到城隍庙祈禳，求神明庇佑。早有管家<br/>家人闻得此事，暗暗的报知管小姐。<br/>　　原来管小姐见卜成仁苦苦来缠，知道别计虽狠，必不能绝他的念头，故半推<br/>半就，引他入内。假装自刎之形，跌倒在地，叫人故做惊慌，将灯打灭，暗暗泼<br/>些血在颈边衣上，使他看见惊走，以消他的痴想。这些算计，家人与侍妾俱是知<br/>道的。不期卜成仁认真过火，竟弄成一个痴病。<br/>　　这日报知管小姐，管小姐因与兄弟管雷商量道：「这畜生，自作自受，便死<br/>了，也怨人不得。但恐他口中乱叫：」管小姐杀我。『我的死信，只管传开，传<br/>到京中，明日爹爹闻知，吃这一惊不小。「管雷道：」姐姐想得有理，须着人进<br/>京守候，报知方妙。且前日先生去后，暴攸在溪河里捞了衣巾来，又到杭州寻访<br/>了月余，并无消息，至今不知是生是死？先生原说是沧州人，若差人进京，就叫<br/>他顺便到沧州访一访也好。「管小姐道：」吾弟之言是也。「遂写书信仍着暴攸<br/>进京去，伺候老爷还朝报信。正是：儿女远虑亲，责识亲多虑。<br/>　　他虑未及来，我虑已先去。<br/>　　又云：有事必相关，无丝不牵挂。<br/>　　自从上心来，安能放得下。<br/>　　自此之后，管小姐得以在家静守。管雷得以安心读书，且按下不题。<br/>　　却说长孙肖，自随了王客人的米船带到杭州，谢别上岸。衣巾虽然失去，却<br/>喜得管小姐的盘缠还在，只得买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因慕西湖名胜，遂一径走<br/>出钱塘江上玩赏。果然好一个西湖，古人有诗赞美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br/>蒙雨亦奇。<br/>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br/>　　长孙肖赏玩了多时，甚觉风景可人，因想道：「好风景，就与好美人、好诗<br/>文一般，自有一种幽斫秀美之致，为人玩赏。西湖闻名久矣，今日见面，果不愧<br/>于闻名。譬如管小姐，才美播于一时，美虽未见，而才已惊人。才既惊人，则容<br/>貌之光华，未有不沉鱼落雁者也。我长孙肖一贫士，寸眉未扬，一气未味，即蒙<br/>管岳父慨系红丝。管小姐不嫌寒素，真垂青之至者也。若此去不拾得一领青蓝，<br/>也无面目重到青田矣。」<br/>　　又想道：「女子之才，古虽有之。即如『咏雪』，只惟传柳絮因风起一句耳。<br/>何尝有一笔题三十险韵，而愈出愈奇者也。『咏雪』还说题目寻常，至玉支矶，<br/>从来未有，而所咏何其风雅。」越想越爱，因走到断桥堤上，一块白石上坐下。<br/>在胸前锦幅中取出来，细细吟咏玩诵。<br/>　　赏玩了半晌，忽叹说道：「天下事真不可测度，要难则难于登天，要易则易<br/>于拾芥。这支矶石三字，虽见于严君平之传，却从不闻有题咏之章。欲要创题一<br/>诗，实难下笔。不期管小姐走笔为之，而风流亦绝。几欲呕心属和，止于畏难，<br/>以为千秋独唱。谁知无意中，又有一个卜小姐，能续为之，而又风流欲绝，真奇<br/>笔也。管小姐之才，素所共闻，而其诗文，必出己手无疑矣。至于卜小姐，素不<br/>闻其名，其诗又来自卜成仁之手，则非真作可知。若非真作，自有代作之人。而<br/>遍观青田，笔墨寂寂，谁能为代作之人？即有一、二，变笔枯墨颓，乌能簪花摆<br/>柳，风流香艳若此，真不可解也。莫非卜小姐赋性幽闲，才而不露？若果如此，<br/>则是青田即有两才女矣。」<br/>　　正拿着二诗沉沉诵赏，忽三、两个穿青衣的管家，走到面前，说道：「小相<br/>公，你看甚么？莫非是女子的诗么？」长孙肖突然被问，不曾打点，遂信口答道：<br/>「正是女子的诗。」内一个就在长孙肖手中接过去看。这个还不知看也未看，早<br/>又一个劈手抢去道：「既是女子的诗，夫人、小姐立等要看，你还拿着看些甚么？」<br/>一面说，一面早走往船上去了。<br/>　　长孙肖看见那个人拿去了，着了急，遂嚷道：「这是我的至宝，怎么竟公然<br/>抢去？」就要去赶，又有两个拦住道：「小相公，不消去赶他，他拿上船去与夫<br/>人、小姐看了就来的。」长孙肖因看诗出神，竟不知有船来到。听见那个人说，<br/>再回头看时，方知一只楼子酒船，歇在岸边。船上四面皆垂挂着珠帘，是来游西<br/>湖。因问那两人道：「船上是甚么夫人、小姐？」那两人道：「你不知道么，大<br/>多着哩。是襄阳蒯阁老钦召入京，今日府县拔船整酒，请夫人、小姐游湖。你怕<br/>拐走你这两首诗去不还么？」长孙肖道：「这两首诗，在他人看见不过是两幅字<br/>纸，值些甚么。在我却比性命一般，只求还了我罢。」那两人道：「既是这等说，<br/>待我两人去催诗来还你，莫要着忙。」一面说，一面就走上船去了。<br/>　　原来，这船上夫人，不是蒯阁老的正夫人，原是房中一个待婢。因蒯阁老用<br/>了，生下这位小姐，就升做了待妾。今日蒯阁老钦召入京，正夫人在家不肯随行，<br/>就带了她入京服待。在路上家人不便称呼，故僭称夫人。夫人虽贱，小姐却是蒯<br/>阁老亲生，十分贵重。但只是生性骄傲，人物平常，连母亲也不敢管她。<br/>　　这日，因府县请游湖，船到了断桥，忽在帘子中，看见了长孙肖生得年少风<br/>流，甚是可爱。欲要多逗留他一会，却又无计。又见他低着头只看诗笺，绝不看<br/>船，知诗笺是他属意之物，故吩咐家人假说是女子之诗，叫他明借来看。不期家<br/>人借了来，果说是女子之诗，就请小姐看过好还他。小姐原不知诗，看些甚么，<br/>只不过借此掯勒书生不去。若还了他，书生就要走开。因说道：「这诗，乃女子<br/>题的，果然题得好，我还要看看哩！」小姐不肯还，家人怎敢逼他，只得幸幸的<br/>走开。<br/>　　长孙肖初被借诗去看时，心中还惊惊喜喜。暗想道：「这蒯小姐，一定又是<br/>个才女子。若非才女，怎么远远就望见是女子的诗。又怎肯不避嫌疑，就叫人来<br/>借看。若果是才女，见了此二诗，不怕她不击节称赏。称赏完了，自然要还我，<br/>她留下也无用。但拿去了这半晌，为何还不见来？莫非要抄上稿儿。」<br/>　　又停了半晌，不见来。因想道：「就是要抄也抄完了，为何还不见送还？莫<br/>非要和一首。」又等候了许久，并不见人来，心下着急，只得走近船边来打听，<br/>一时又看不见取诗去的二人，只得在船边走来走去。早看见船头上，立着十数个<br/>管家，尽雄纠纠，气昂昂，恰象要与人厮闹的一般。遂不敢上前去问，却又不肯<br/>走远。船上的家人看见，早大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囚根子，只管在船边走些甚<br/>么？岂不知船上是蒯阁老老爷的夫人、小姐游湖么？快着人上岸去打这个贼囚根<br/>子个半死才好。」<br/>　　长孙肖听了，哪里敢作一声，只得远远的走开。走便走开了有半箭的路，却<br/>记挂着二诗在船上，又不舍得远去。两眼只望着船上，指望那两个人走上来还他<br/>诗。望得眼穿，哪里有个影儿。渐渐的日落西山，船早开向湖中，往涌金门去了。<br/>　　长孙肖十分追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自好好看诗，怎忽被他夺去。这个<br/>看诗的小姐也好歹，你不过借去看看，怎不还我。卜小姐这首诗，虽说答聘，却<br/>是尚虚，便失去也还罢了。管小姐这首诗，明明答聘，关乎婚姻，倘有差池，明<br/>日将何为据。便死也说不得，须要跟去取将来。」遂叫了一只船，尾着那只大酒<br/>船而来。那只酒船到了涌金门，早有两乘大轿，一柄深檐黄伞，并许多家人与府<br/>县的皂隶、执事伺候，竟簇拥着夫人、小姐上轿而去。<br/>　　长孙肖看见势头来的熏赫，怎敢唐突，只得让她去了。仍又到船上寻那三个<br/>人，早已是一只空船，毫无踪迹。恐怕两头脱空，只得又赶上轿子，看个下落，<br/>早望见抬到大街上察院衙门里去了。一时乱哄哄，没处去问消息，只得在左近寻<br/>个饭店住下。<br/>　　到了次早，越想越恼，只得走到察院前来寻问那三个管家，却又不知他的姓<br/>名。问来问去，都推不知道，只守候到日午，方看见那拿诗的管家走了出来，忙<br/>赶上前一把扯住道：「你拿了我的诗去与夫人、小姐看，怎不还我？却叫我在这<br/>里呆等。」<br/>　　那家人因一时无诗还他，便赖道：「你这人休得胡说，谁拿你甚诗？」长孙<br/>肖见他不认帐，直急得暴跳道：「这两首诗是我的性命，便死也要还我。」那家<br/>人道：「就是有诗，不过是两张字纸，值些甚么，却将死来诈人。这是甚么所在，<br/>你须去问问人来，不要自寻苦吃。」长孙肖道：「你无过是宰相人家，也没个平<br/>白抢劫平人宝物之理。」<br/>　　众人听见说：「宰相人家抢劫宝物。」都围来看，问道：「宰相人家抢劫你<br/>甚宝物？敢如此大呼小叫。」长孙肖道：「他现在西湖上，亲手拿了我两首女子<br/>的诗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为何不还我？思量白赖。」<br/>　　众人听了，俱大怒道：「你方才说是宝物，为何又只是两首诗？该死的奴才，<br/>怎敢轻薄人家，又怎敢污秽及夫人、小姐，不打他一顿，他也不怕。」众人便你<br/>一拳，我一脚，这个将儒巾扯碎，那个就将衣袖抓开，长孙肖被众人攒打得急了，<br/>便跌倒在地，大声喊叫道：「宰相杀人耶！宰相杀人耶！」<br/>　　正喊叫不了，恰恰蒯阁老要出门拜客，到堂上听见喊：「宰相杀人。」忙问<br/>道：「外边喊叫的是什么人？」左右禀道：「是一个少年光棍，在外面嚷骂，说：」<br/>夫人、小姐抢夺他的诗笺，看了不还。『又说：「老爷无过是宰相人家罢了，也<br/>难为他不得。』」蒯阁老听了，大怒道：「甚么人敢如此放肆，快拿进来见我！」<br/>　　众人得了主人之言，便乱窜出来，将长孙肖横推竖搡的推到面前，喝着跪下。<br/>长孙肖偏自立着说道：「老太师既为朝延台辅之臣，自赫赫炎炎不怒而威。岂应<br/>纵任这些虎狼之仆，凌虐我一个懦弱书生，方足以显威哉？」蒯阁老道：「谁来<br/>凌虐你？是你自来送死。」<br/>　　长孙肖道：「老太师睿同冰镜，明察秋毫，怎说此胡涂之话？人虽下愚，若<br/>不含冤负屈，谁肯自来送死。明明两首诗，被老太师二位豪仆强抢去，说：」是<br/>夫人、小姐要看，许立刻即还。『至今不还。及今守候寻见取诗，反说：「没有。』<br/>被众毒打。如此凌虐，老太师还说：」是谁来凌弱？『终不成衣巾扯得粉碎，遍<br/>体打得损伤，是我书生自致，求老太师详察。「<br/>　　蒯阁老道：「尊卑有分，贵贱有体。你一个贱人要思量傲贵，自应取辱，且<br/>你声声称书生，不知书可与你相识否？」长孙肖道：「与我相识不相识，这也一<br/>时说不尽，只求老太师赐考一考便知深浅了。」蒯阁老道：「你要考么？我若将<br/>大题目难你，只道我有诚心。我且出一个小小对儿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要算<br/>你做个书生了，凡事从宽。你若对不来，将你送到府、县去治罪，你却莫要怪我<br/>无情。」长孙肖道：「若对不出，情愿甘罪，这个焉敢怪，但请出对。」只因这<br/>一出，有分教：恶言贾祸，盛怒成仇。<br/>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十五回<br/>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br/>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br/>　　词曰：孤寒措大，草茅一介，安敢望三台？不幸相逢，偶然触怒，性命任安<br/>排。谁知天子重英才，平步上金阶，再思往事，重追旧恨，方悔不应该。<br/>　　　　　　　　　　　　　　右调《少年游》<br/>　　话说蒯阁老见长孙肖少年清俊，又说话铮铮不屈，又见他口称：「书生。」<br/>不知真假，遂口出一对，考他道：「祭地误用狗，尽知断送小畜生。」长孙肖听<br/>了，也不假思索，竟应声答对道：「郊天不识牛，只道杀死老乘象。」<br/>　　蒯阁老听见竟是骂他，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知死活的奴才，还留他则<br/>甚，快送到县里去，吩咐知县打死了罢。」长孙肖还要分辩，早被众家人横拖直<br/>扯，扯出了察院，竟送到县里。正值知县坐堂，众家人便不管好歹，竟带着长孙<br/>肖一齐拥上堂来，禀说道：「这光棍少年无知，狂言乱语挺撞了家老爷，故此家<br/>老吩咐送到大爷这里来，求大爷登时处死。」<br/>　　原来，这钱塘县知县，姓王，是山西人。为人最是耿直。已知道蒯阁老使势<br/>骄横，又看见长孙肖，年青人秀，恐当堂审问不便周旋，因对众家人说道：「本<br/>县因有些朝延的急务要紧，这光棍且锁在此，容少时处死了，亲来回复太师爷。<br/>列位请先回，不消在此守候了。」众家人见知县应承处死，俱欢欢喜喜去了。<br/>　　知县然后唤长孙肖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事触怒了蒯阁老？」长孙肖道：<br/>「晚生长孙肖，原系北直隶沧州人，因随父南任青田，不幸父死在青田任上，宦<br/>囊微薄，不能还乡，遂母子流落于此十年余矣。近蒙管侍郎怜才，先延居于西席，<br/>后接引于东床。自愧贫寒，难于亲近，欲归图寸进庶于瑟瑟有光。昨道过西湖，<br/>见湖山秀美，因取出管小姐与卜小姐答聘二诗，欲与之比较。正赏玩时，忽撞见<br/>蒯家三个恶仆来劈手夺去，口称夫人、小姐要看，看过即还。昨候了一日，竟无<br/>踪影。今不得已，只得跟寻到察院去取讨，不期一班恶仆如狼似虎，诗不肯还，<br/>转将我长孙肖打得如此狼狈。正打未已，忽又值蒯公自出，我只道大臣度量，休<br/>休有容，谁知比恶仆更甚。又疑我未曾读书，出对考我。长孙肖一时耐不定，对<br/>了一对，微微伤他，触犯他怒，故送到老父母台前，欲痛加惩罚，以快其骄横之<br/>心。今既到此，死生惟命。」<br/>　　王知县听罢，因问得他出甚对，你对甚句，就至触犯？长孙肖遂将前对述了<br/>一遍。王知县听了，不禁大笑道：「骂得他好。但他要处死你，我若轻轻放你，<br/>他定然不服，又要送到别衙门去。若要责罚你一番，看你一个瘦弱书生，如何当<br/>得起。我如今有处了，目今乡试不远，你既要归图寸进，我如今就出文书，差两<br/>名长解，只说重责过，碍在地方生事，竟解回籍去了，他自然罢了。」长孙肖听<br/>了道：「若蒙如此则感恩无尽。」<br/>　　王知县遂一面叫书吏出文书，又一面差两个长解，吩咐道：「这长孙肖是读<br/>书人，只因挺触了蒯阁老，我故解他回去，以避其锋。原非有罪，你须沿路好生<br/>看觑。」又叫库上取了三两银子，赏他道：「回来再赏。」长孙肖见县尊如此用<br/>情，再三拜谢。王知县又吩咐道：「速速出城，不可又被蒯家家人看见。」正是：<br/>不思作恶多遭害，但略施仁便受恩。<br/>　　试看为官治天下，几人惕惕念民冤？<br/>　　王知县既遣长差，解了长孙肖出城。随即自到察院来，回复蒯阁老道：「目<br/>今按台将到省，不申文而处死，恐属不便。蒙太师发下光棍长孙肖，已重责四十，<br/>遣解役解还原籍矣，特来报命。」蒯阁老见说：「责过解还原籍。」也就罢了不<br/>题。<br/>　　再说长孙肖，原要还乡，因遇此一难，几乎不保。幸亏王知县，既仁且智，<br/>遂将计就计，解回原籍，可谓不幸之幸。但失去二诗，未免得漠然而无可奈何，<br/>只得同着两个长解，竟望沧州而来。<br/>　　不月余到了沧州，长解与长孙肖同到州中，将钱塘县的解文投了。知州看了，<br/>因问长孙肖道：「来文上称你无罪，只为挺撞蒯阁老几句言语，为何就解回籍？」<br/>长孙肖道：「此乃钱塘王父母用情之处。王父母因知治民原要回籍就试，故借此<br/>周旋，又可泄蒯阁老之忿。」<br/>　　知州听了道：「原来如此。」因取收管，发放来差去了。然后又问长孙肖道：<br/>「我见你年甚青，人物也甚聪俊，既久住南方，想文字或有可观。但只是你来迟<br/>了，本州已经考过，案已送了，不能复考，却如之何？」长孙肖道：「宗师考过<br/>正案，少不得还要大收一场。既正案赶不及，只好大收，去图侥幸了。」知州道：<br/>「大收虽有一场，只恐烦难。」长孙肖道：「大收畏烦难，乡会两场，便不消指<br/>望了。」<br/>　　知州听了大喜道：「贤契有此大志大才，伫目以望与本州争光。」长孙肖谢<br/>了出来，找还旧家。过了两日，宗师正案发过，果然又出牌大收，长孙肖方收拾<br/>去赴考。<br/>　　这日考的足有千人，宗师见赴考人多，而所取不过数人。若题目容易，人尽<br/>完篇，则难为去取。因出了三篇著的篇经，一篇论，一篇策，共七个大题目，要<br/>难倒这些童生。这些童生果然被他难倒。到晚查卷，只得三十三个完篇。其余不<br/>过一篇、两篇。到了五篇，便是最多的了。<br/>　　宗师细细检阅，这三十三卷虽然完了，平平无奇者多，惟有一卷，名理渊深，<br/>雄才大纵。出之裕如而不穷，测之渊然而自足。宗师得了，大喜道：「不意遗童<br/>中有此美才。虽一总取了五卷，惟此一卷，遂取做特等第一。」附送观场拆号看<br/>时，却正是沧州长孙肖。<br/>　　报到沧州，长孙肖倒喜的有限，早把个知州喜得如狂。就着人请长孙肖来衙<br/>中，大加称赏道：「贤契前日之言，犹不敢信。今日看来，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矣。<br/>今秋折桂，不察可知。」遂殷勤馈赠，不一而足。长孙肖再三辞谢。<br/>　　到了秋闱，真是文齐、福齐，早不知不觉又中了北榜的第一人。此时管侍郎<br/>封王尚未回来，无人替他欢喜。卜尚书又不知儿子替他担忧。惟有蒯阁老此时到<br/>京已久，见报北榜解元叫做长孙肖，影影觉此名甚熟。<br/>　　再三细想，方想起：「前日在杭州，做对句触怒我，我送在钱塘县，要处死<br/>他的那个光棍，叫做长孙肖。」又想道：「彼时他自称书生，并不曾说是生员。<br/>今日为何就能中举？莫非另是一个。但前日那光棍长孙肖，解回原籍，却正是沧<br/>州。今这中解元的长孙肖，却又正是沧州。难道沧州一时就有两个长孙肖？莫非<br/>恰恰是他？」心中踌躇不定，因唤前日跟在杭州众家人，去查访新科解元，可否<br/>就是前日在杭州打的那个光棍。<br/>　　众家人去查访了，来回复道：「这解元正是前日那个光棍，一毫也不差。」<br/>蒯阁老听了，暗想道：「他若只做解元还只有限，一时也奈何我不得。倘然又中<br/>了甲科，况他年纪小小的选了，两衙门说长道短，未免要受他的累，除非托座师<br/>不要中他才妙。」<br/>　　算计定了，捱到春闱将近，查知今年主闱，例该陈相公为正主考，王相公为<br/>副主考。陈相公与他甚然相知，王相公与他不甚相合。因此，只得再三再四托那<br/>陈相公，以为正考做主，王相公料难违拗。不期到了入场，吩咐各房师取的卷子，<br/>都送了入来，与大座师分阅裁定。不期长孙肖的卷子，恰恰落在副主考王相公手<br/>里。<br/>　　这王相公为人正直，绝不受人请托，又认得文字，只是喜饮两杯酒儿。这日<br/>看到长孙肖的卷子，文字甚是得意，看一篇，吃一大杯，看完七篇，吃了七大杯。<br/>却又重新看起，重新吃起，心下以为会元定于此矣，就要呈出来与正主考看。因<br/>又想：「会元卷子，从来是正主考定，我若呈出早了，正主考未免不悦。且留起，<br/>待他捡不出好卷子，然后取出，便自然服了。」因拿着卷子，赏了又吃，吃了又<br/>赏，不觉醉了，遂携着卷子到床上去睡。睡沉了将卷子落在枕后，全然不知，及<br/>至醒来，竟忘记了，又看别卷不题。<br/>　　却说正主考陈相公，受了蒯相公之托，要捡去长孙肖的卷子，捡来捡去，再<br/>寻不出，只得又走到副主考这边来寻。寻来寻去，总寻不见。心下疑其不曾完场，<br/>只得罢了。及公众捡完，大主考陈相公已定了一卷。副主考王相公看了，殊不中<br/>意。方想起曾选了一卷，十分精妙的元卷，放在哪里，一时再寻不着。只寻到床<br/>头间，方才寻着。再细看看，果然精妙异常，不胜之喜。因拿出来与陈相公并房<br/>师看道：「这方才算得元卷，可以服人。」<br/>　　陈相公接了一看，见言言锦绣，字字珠玑，也自欢喜。及查了字号，方知恰<br/>正是长孙肖的，因受了蒯相公之托，如何可取他。又不便说出是受了蒯相公之托，<br/>只得推说道：「这卷文字虽做得有些警拔之处，却欠大雅，恐取不得。」<br/>　　王相公听了，便忿忿不平道：「此卷文字做得出经入史，大雅极矣。若说不<br/>大雅，请另寻一卷大雅的来比比。此卷若说取不得，则三百卷，无一卷可取矣！」<br/>陈相公道：「文章公器，岂可私争？」<br/>　　王相公听了，益发忿道：「既蒙天子诏旨主场一番，也要取几个真正才子，<br/>也要取几篇传世文章，方于科制无愧。佳者不取，取者不佳，又何贵乎主考哉！<br/>今略略一言，反谓私争，岂不争而任意私行反谓公乎？此卷，陈老阁下既说不可<br/>取，本阁又安敢争以为可取。但留此卷，明日到御前请旨儒臣，三百卷子较较优<br/>劣，则孰公孰私自可辨矣。」<br/>　　陈相公见王相公认起真来，恐怕惹事，因笑说道：「本阁不过一时不言，有<br/>不到处，老阁下不妨见教。为何说此客话，伤了同寅和气。」众房师齐打一躬道：<br/>「陈太师之言，最为通情，求王太师和衷相侍，勿生他议。会元之卷既照例，陈<br/>太师所取之卷定了，则王太师所取此卷，列在第二，其余循序而镇，再无说矣。」<br/>王相公见陈相公自认不是，又见众房师和解，便也不复再言。<br/>　　到了放榜这日，果然，长孙肖中在第二，在他人看了，也遂不觉。惟有蒯阁<br/>老，得知甚是惊讶。因自思道：「我前日已再三托了大主考，教不要中他，不知<br/>为何又中了，且又中得甚高。」因差人细细打听，方晓得是副主考王相公作梗之<br/>故。既中了，无法奈何。只得叫出众家人来，查了道：「前日在西湖上，是谁抢<br/>夺长孙肖的诗笺？致我凌辱他一场，结成冤仇。」你也推不知，我也推不知，只<br/>等到要动刑拷打，方招出三人来，道：「两张诗笺，又不是金银，小的们抢他的<br/>做甚？实是夫人、小姐游湖时，隔帘看见，说是女子的诗，叫小的们去借他的来<br/>看一看，就许还他。不期夫人、小姐看得中意，留了不还，叫小的们没法，他来<br/>讨时，故此只得胡赖。」蒯阁老又问道：「这两幅诗笺，如今却实在哪里？」三<br/>家人道：「如今实在夫人、小姐处。」<br/>　　蒯阁老听了，只得走入内里，叫了权充夫人的侍妾来，问道：「这诗笺乃他<br/>人之物，一个女子也不该借了来看。就看了，也该还人，如何竟掯勒在身边不还<br/>他？」侍妾道：「自借了来看，家人并未曾来讨。只说诗笺不值甚么，故丢下了，<br/>谁袗勒他的。」蒯阁老道：「还不快取出来。」侍妾忙忙取了出来，双手递与蒯<br/>阁老。蒯阁老因想道：「这长孙肖，他前日受了我许多凌辱。我今日若亲送还他，<br/>他未免要装腔作势。他既是王阁下得意的门生，我只央王阁下送还他，他自然不<br/>敢多讲了。」<br/>　　算计已定，次日恰好在阁下会见王阁老，将前事细细对王阁老说了，就烦他<br/>送还诗笺，消释前恨。王阁老听了，应允道：「这个容易。」遂收了诗笺，出阁<br/>门回到府中，叫长班请长孙肖来，与他说道：「敝同寅蒯老先生，今日在阁下会<br/>着，特托我与贤契说一个人情。他说前进京时，曾在杭州遇见贤契取讨诗笺，他<br/>一时不知就理，又在仓卒之间识贤契不深，故多得罪。今见贤契高夺巍科，方悔<br/>从前孟浪，故再三拷打家人，追究出原诗，托老夫送还，欲求贤契推薄面，将前<br/>愆尽释，不知贤契肯用情否？」<br/>　　原来，长孙肖自从失去二诗，虽在欢忻之际，亦屈屈不乐。今虽中了一个进<br/>士，然品级相悬，怎敢与宰相作对。正要打帐在殿试后。慢慢求座师去取讨。今<br/>见蒯阁老，转央座师送来，不胜之喜。因忙接了，连连打躬称谢道：「当时借去<br/>诗笺，蒯太师原不与知。就是后来送县究治，皆门生狂言触怒，自作之孽，实非<br/>蒯老太师作过情之举。门生正打帐殿试之后，求老恩师转恳，怎反先蒙赐还，真<br/>天高地厚之情也，容当重谢。」<br/>　　王相公因而问起道：「这两首咏玉支玑的诗，是谁家闺秀所作？怎做得这等<br/>风流？」长孙肖因将诗笺，指示与王相公道：「此一首，是管侍郎闺秀，管彤秀<br/>所作。因与门生有婚姻之约，门生以玉支玑为聘，故作此答聘。」王相公道：<br/>「题得此诗，闺阁风流已占尽矣。为何又有此作？此作又是谁家女子所作？」长<br/>孙肖道：「此作传来，虽说是卜尚书家小姐所作，实实连门生也不知真假。」王<br/>相公道：「此又是为何？」<br/>　　长孙肖道：「管小姐这头婚姻，原系卜尚书之子，卜成仁所求。只因管小姐<br/>访知卜公子无文，不愿嫁他，故出了三个难题目，要卜公子做诗。卜公子自做不<br/>出，转要门生做了，故管侍郎只论诗，不论人，转将这段婚姻许了门生，故门生<br/>愈触卜公子之怒。然他畏管侍郎官尊。敢怒而不敢言。后乘管侍郎远出封王，遂<br/>再三与门生订交，欲以其妹嫁与门生，要门生断了管氏之婚。门生辞以受了管氏<br/>玉支玑答聘之诗。他遂令其妹也做了一首玉支玑答聘的诗，来与门生，即此诗是<br/>也。若论此诗，实与管小姐所作不相上下，然不知是真是假，故至今怀疑未决。」<br/>　　王相公听了，大喜道：「原来此二诗关乎两段婚姻，怪不得贤契着急。今喜<br/>归赵，待殿试后，请旨归娶何如？」只因这一归娶，有分教：非死非生，是一是<br/>两。<br/>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r/>　　　　　　　　　　　　　　　第十六回<br/>　　　　　　　　　　长孙肖不忘生死请旨归娶报深仇<br/>　　　　　　　　　　管青眉巧变姓名暗地养姑行大孝<br/>　　词曰：耳闻义尽，眼看逼死，惨祸一何深。不报冤仇，徒然富贵，夫岂有人<br/>心。装聋装聩且装暗，要做女曾参。芳心不露，香名不朽，留得到而今。<br/>　　　　　　　　　　　　　　右调《少年游》<br/>　　话说长孙肖复得了二诗，自以为娶有据，不胜之喜。且按下不题。却说强之<br/>良，自闻了管小姐的死信，恐怕卜成仁事急，嫁祸到他，不敢住在青田遂一径走<br/>到杭州。在杭州无聊，又随附朋友走进京来。在京中东西游荡，没个实路。今忽<br/>见进士榜，放长孙肖高高中在第二，追悔不该附和卜成仁，算计打他。忽又想道：<br/>「我虽挑拨卜成仁打他，然事属隐微，他未必深知。莫若转将卜成仁逼死管小姐<br/>之信，报与他知，叫全上本参劾卜成仁，要他偿管小姐之命，或者可了从前之恶，<br/>而复与他来往。」<br/>　　算计定了，遂找寻到长孙肖寓处来拜他。长孙肖见了名帖，正要访问青田之<br/>信，遂慌忙出来相见。相见过，长孙肖就先说道：「小弟自遭卜成仁驱逐而来，<br/>足不容停，只道是祸，今侥幸一第，谁知反叨其惠。长兄安拥诗书，为何亦远远<br/>到此？」强之良道：「结交朋友，自古称难，小弟遂往往不信。卜成仁对酒笑谈，<br/>春风和气，宛然朋友也。谁知后来在仁兄面上，做出许多恶态，小弟早已薄其为<br/>人。及仁兄行后，他洋洋得意，所为骄横，皆王法所不赦。又只管来缠搅小弟。<br/>小弟恐终有祸，故绝之而来，欲以观皇居之壮。今幸正值仁兄高登虎榜，分荣借<br/>光，何快如之。」长孙肖道：「卜成仁之恶习与性情，可无论矣。但管岳父封王<br/>未归，别来许久，不知管小姐并公子俱平安无恙么？」<br/>　　强之良听了，假做吃惊道：「原来管小姐的大变，仁兄尚不知道？」长孙肖<br/>听了，真吃一惊道：「管小姐春卿闺阁，有何大变，莫非生病么？」强之良见问，<br/>不觉惨然道：「若是生病，怎算得大变。」<br/>　　长孙肖听强之良说话诧异，急急问道：「难道死了？」强之良道：「若是好<br/>死，也还不惨。」长孙肖见说，吓得浑身俱抖起来道：「端的为何？乞快快说明！」<br/>强之良道：「卜成仁乘兄行后，欺他孤女、幼子，倚强逞横，竟公然入赘到他家。<br/>管小姐虽说才智过人，只好在斯文中作用，怎当得卜成仁无伦无礼一味蛮为。管<br/>小姐被逼急了，又不肯辱身，竟自刎而死。」<br/>　　长孙肖听见说：「管小姐自刎而死。」只叫得一声：「好苦啊！，」早一交<br/>跌倒在地，竟连人事都不知道。服侍的长班急了，慌忙扶起来，将滚汤来灌。灌<br/>了半晌，方才醒来，大哭道：「苍天！苍天！何不仁至此，竟将一个才美佳人，<br/>幽贞淑女断送耶！」又自怨道：「长孙肖既无福消受，只合自先殒灭。为何不自<br/>殒灭，转祸及小姐耶！」忽又大恨道：「卜成仁奸贼，我与你前世何仇，今世直<br/>造祸之惨如此。此仇此恨，应不共戴天矣！」一头说，一头痛哭。<br/>　　强之良劝道：「管小姐既已死了，哭也无用。只消上一疏，将卜成仁参倒，<br/>替管小姐报仇，便是仁兄之义。」长孙肖道：「报仇不待言矣。但管小姐与我不<br/>独夫妇，又良友也。管小姐今死，我还要生在世间何用？」<br/>　　强之良劝了许久，见长孙肖只是哀苦，无可奈何，只得辞别而出。长孙肖自<br/>此之后，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不是愁眉，便是泪眼。见了人不言不笑，竟像一<br/>个痴人模样。正是：等闲死别已伤心，何况恩情海洋深。<br/>　　一面未亲先逝矣，怎叫涕泪不淋淋。<br/>　　长孙肖终日痴痴迷迷，哪里还打帐去殿试。到了殿试之期，王座师再三差长<br/>班来催请，长孙肖推辞不得，方勉强就试。但草草完事，听他殿在几甲。不期才<br/>高过人，不十分落人之后，仍殿得一个榜眼。游过街，谢过圣恩，就来拜谢座师<br/>王相公。王相公因问道：「闻贤契连日悲哀不知悲哀何人？」长孙肖道：「此事<br/>正要禀知老恩师，求老恩师重怜，少助一臂。门生悲哀的，即前日咏玉支玑诗的<br/>管小姐。」<br/>　　王相公道：「这管小姐为着何事，贤契悲哀她？」长孙肖道：「此事说来，<br/>门生焉得不伤心。这管小姐，因做诗而与门生有婚姻之约，前已禀知老恩师矣。<br/>不期卜成仁要夺此婚姻，设心甚险，先谋之于其父，将管侍郎即遣去封王，次又<br/>将门生用威逼走，然后欺管小姐孤女无依，遂口称入赘，竟用强闯入深闺，勒逼<br/>成婚。管小姐被其凌逼不过，只得自刎而死。此何等奇冤惨祸，而府县官竟畏卜<br/>尚书父子之威，置之不问者。恩师，你道此事当哀痛乎不当哀痛乎？」<br/>　　王相公听了大惊道：「此异常大变也！在庶民之家，亦当伸冤理也。何况卿<br/>相之女，遭此惨祸，竟寂寂不言，府县真土木矣。」长孙肖道：「管小姐惨亡如<br/>此，父又远出，弟又幼小，竟无人鸣冤。门生既经行聘，即其夫也。欲上一疏陈<br/>此冤情，或亦不为多事。倘蒙圣恩怜准，使管小姐之深仇得报，门生便死，亦所<br/>苦心。不知老恩师以为可否？」<br/>　　王相公听了，连连答道：「此义举也，宜速为之。圣明在上，必无不准之理。」<br/>及沉吟了半晌，忽又说道：「疏虽该上，但细细想来，莫若且慢。」长孙肖道：<br/>「此是为何？」王相公道：「我想此事乃人命重情，必须日时俱实，见证分明，<br/>方可入人之罪。贤契若就所闻，遽然上疏，事纵不诳，罪人安肯轻伏其辜，势必<br/>游移展转，转弄松了。以本阁算来，贤契只消上疏，单请归娶。且侍归娶无人，<br/>那时查清致死之由，升死之日月，并其家人证见。罪人虽有万啄百足，亦不能游<br/>移展转矣。」长孙肖听了，大悟道：「老恩师之教蓍龟也，敢不敬从。」因辞了<br/>回寓。<br/>　　过不得一、两日，随即上了一疏，内称有母独居于家，又称有玉支玑之聘，<br/>未曾完娶，请旨归省归娶。因阁里有人，过不得数日，就命下准了。长孙肖见圣<br/>旨批准，遂一面打点起程不题。<br/>　　却说卜成仁，自见管小姐刎死之后，料想管侍郎回朝，断断不肯干休，因早<br/>已着人将前事细细俱报知父亲卜尚书，要他等管侍郎回朝，即设法求他，或者尚<br/>可挽回。卜尚书牢记在心，要等管侍郎回来挽回。<br/>　　不期管侍郎尚未回来，而长孙肖早已中了榜眼，请旨归娶矣。心下十分着急，<br/>因想道：「长孙肖请旨归娶者，管小姐也。管小姐既死，却将谁人与他归娶？归<br/>娶无人，自然要追究到刎死，并威逼之情。若追究了出此情，再上一本奏知朝延，<br/>圣上又最重伦常，恐儿子成仁这一死，虽插翅亦不能逃矣。要挽回，除非此时求<br/>他。但他一个新榜眼，从无半面，却如何说得入去？」再四寻思，并无门路。<br/>　　只想了两、三日，方才想起长孙肖是王相公得意门生，除非去求王相公，与<br/>他做个人情，这事方有三分机括。遂连夜备了一副厚礼，来见王相公。<br/>　　一相见，便先是一跪，王相公忙扯住道：「这是为何？」卜尚书道：「求老<br/>太师救小儿之命。」王相公请他坐下，复问道：「令郎为着何事，至有性命之忧！」<br/>卜尚书道：「贵门生长孙肖榜眼，请旨归娶的这位管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忽然<br/>自尽。因小儿向日求亲不允，有些口角，道路之口，遂牵到小儿身上。今贵门生，<br/>奉旨归娶，明日归娶无人，恐一时不察，误听人言，信虚为实，形之章奏，则小<br/>儿临期莫辩，未免有性命之忧。故晚生特来求老太师，先赐鼎言一声，管小姐之<br/>死，实与小儿无干，则恩同再造矣。」<br/>　　王相公听了，大笑道：「老冢宰休得取笑，何自家翁婿不言，而托本阁言之？」<br/>卜尚书听了，大惊道：「老太师此言甚奇，谁为翁？谁为婿？」王相公道：「冢<br/>宰为翁，榜眼为婿，本阁知之久矣，岂老冢宰反不知耶？」卜尚书道：「老太师<br/>何以知之？且知此事何以为据，莫非不确？」王相公道：「怎么不确，长孙榜眼<br/>玉支玑之聘，已送入于令爱矣。而令爱咏玉支玑答聘之诗，长孙榜眼已收藏如奇<br/>宝。前在杭州西湖，失之于蒯相公。本阁近来为之取归此诗，本阁亲眼见，亲手<br/>送，确莫确于此矣。老冢宰何尚生疑？」<br/>　　卜尚书见王相公说得凿凿可据，不禁又惊又喜道：「若果如此，则小儿之生<br/>有一线矣。但不知小儿几次书来，为何再不提起？」王相公道：「令郎不提起，<br/>有个缘故。」卜尚书道：「有甚缘故？」王相公道：「令郎结此婚者，原非本意，<br/>只不过要谋夺管小姐之婚，欲以此为香饵，要令长孙榜眼吞此吐彼也。不期长孙<br/>榜眼吞吐尚未分明，而令郎早已与管小姐结此生死冤家矣。若揆情度理论来，则<br/>令爱与长孙之结婚假也，令郎于管小姐之威逼真也。然为今之计，行聘有物，答<br/>聘有诗，老冢宰若执假以为真，则长孙榜眼万万不能前其非真而是假婚姻。倘弄<br/>假而成真，则威逼之情能真而亦假矣，老冢宰不可不认真而图之。」<br/>　　卜尚书听了，大喜道：「老太师妙论，真有起死回生之力。不惟使小儿少宽<br/>法网，且可令小女得此佳婿，何快如之。但不知如今要认真，却如何认起？」王<br/>相公道：「这不难。老冢宰只消说，此婚令郎久已报知，但未曾会面，今复请学<br/>生为媒，申明前约，以图相见。」卜尚书道：「老太师之算，神算也，妙不容言。<br/>即求老太师鼎力一言之，倘邀其允，当治酒以成其礼。」王相公允了。卜尚书因<br/>再三致谢而去。正是：慢言奸计有千般，天定婚姻只一端。<br/>　　若使直来还直往，安能人事有波澜。<br/>　　王相公因受了卜尚书之托，只得请了长孙肖来，道达卜尚书之意。因说道：<br/>「若论卜成仁之奸恶，本不当与他结婚。但细玩卜小姐答聘之诗，诚一代之佳女，<br/>不可失也，虽管小姐义不能忘，然不幸遭变矣，未有终身无内助之理。若欲有内<br/>助，舍卜小姐而他求，则非义矣。不知榜眼以为何如？」<br/>　　长孙肖道：「老恩师台教，自是金玉。但管小姐既识门生于贫寒之时，又周<br/>旋门生于患难之际，此知己也，此恩人也，已不可忘。何况临终一死，未必不为<br/>门生之节义。思量及此，虽剖心从之，亦难报德。奈何才闻其死，即欲改图。乍<br/>得一官，便谋授室。无情无义，恐狗彘不食其余。」言未及终，早已涕泪如雨。<br/>　　王相公见了，亦不禁惨然叹息道：「无忝义夫也。此议言之太早，是予过也。<br/>只是还有一说，卜小姐婚议，出之卜成仁，或有不诚，然卜小姐受聘答诗，则未<br/>尝不诚也。贤契守一，固可敬也，而女子从一，若令其无归，亦可念也。」<br/>　　长孙肖听了，沉吟半晌，无言可答。但说道：「乞容门生且归完娶之案，看<br/>作何了结，然后可行可止，再商其他，或亦无伤。」王相公道：「这个自然。但<br/>报仇之事，昨已有报：」管侍郎不日还朝。『彼自应料理，贤契似可不必破面。<br/>「长孙肖道：」管小姐既已香销玉碎，便寸斩卜成仁，亦于管小姐无补。所谓报<br/>仇者，不过表生人感愤之心耳。若论感愤报仇，即杀身碎首，亦所不惜，又何惜<br/>乎破面。但既蒙老恩师吩咐，敢不佩领。容门生到彼，再揣情罪而行，以报台教<br/>何如？「王相公道：」如此足矣。「长孙肖遂发牌而行。正是：正人作事不容轻，<br/>酌仪裁情然后行。<br/>　　不是存心如此厚，焉能千古得留名。<br/>　　王相公与长孙肖将前后事情斟酌定了，然后报知卜尚书。卜尚书不胜之喜，<br/>一喜儿子借此可以少宽其罪；二喜女儿招了榜眼之婿，且又年少才高，人人夸美，<br/>遂殷勤设酒加厚送礼。又知长孙肖归省归娶，忙差家人回去，通知：「叫卜成仁，<br/>央原媒撺掇完婚。」又写信与女儿，叫他：「顺承其事。」又托府县周全。凡有<br/>可为，无所不可。且按下不题。<br/>　　却说管小姐，自以诈死吓走了卜成仁，恐怕露了踪迹，遂深藏在内阁，外面<br/>的侍妾，一个也不容相见，故邻里亲戚皆认以为真真死了。管小姐独戒家人，不<br/>许传与长孙相公的母亲祖夫人知道。家人虽然瞒着，不期长孙肖一个旧学生，在<br/>城中城隍庙前走过，忽见卜公子痴痴颠颠备了三牲酒果，在那里祈禳。因问人：<br/>「祈禳何事？」早有人传说：「是为强婚，威逼死了管侍郎的女儿管小姐。如今<br/>小姐显灵捉他，他慌了，故此祈禳。」<br/>　　那学生听见说：「是师母死了。」吃了一惊，遂忙走到长孙先生家来报知师<br/>祖母。祖夫人正因儿子出门，久不见回来。多亏那未过门的媳妇管小姐供给薪水，<br/>甚是殷勤。凡是日用所需，一毫不缺。忽听见学生闻报：「管小姐被卜公子威逼<br/>死。」只惊得昏晕了过去。<br/>　　仆妇再三呼唤，方才救醒。因哭说道：「这老天也甚不公道。怎这等一个好<br/>贤能小姐，竟遭这样的惨祸死了。我儿子出门音信杳无，全亏了管小姐施仁料理。<br/>今管小姐遭此大变，叫我一个穷途寡妇倚靠何人？」仆妇劝道：「家小姐虽然死<br/>了，自当托人料理，老夫人不必过虑。」祖夫人道：「纵然托人，怎能得如管小<br/>姐之真心实意，情礼兼尽。」由此想一回，哭一回，饮食渐减，恹恹成病。<br/>　　家人慌了，因悄悄报知小姐。小姐暗想道：「我与长孙聘礼已行，名分已定，<br/>则长孙之母，实我之姑也。长孙若在家，犹可以未过门为辞，今长孙又因我而为<br/>奸人逼走，临行虑及养母，我又一力应承。今长孙去久，生死未知，则养母之责，<br/>非我而谁？况今日祖夫人之病，又因闻我之死信而起，是我不能养其生，反而有<br/>以致其死，其罪又加等矣。欲要说明未死，又恐漏泄风声，欲要遣人代事，谁能<br/>体心。」再三寻思，并无妙法，只得与幼弟管雷说明，叫他好生看家，自却改了<br/>淡妆素服，暗暗叫家人雇一乘小轿，赶天未明，即抬到长孙家来，看视祖夫人。<br/>　　拜见了，就说道：「贱妾寒家姓戴，与管小姐比邻而居。蒙管小姐相爱，虽<br/>称结义姊妹，实不减同胞。前管小姐临死时，一心只记挂着老夫人无人侍奉，故<br/>再三托贱妾代为侍奉。贱妾一向打听得老夫人身体康健，故不敢轻易来惊动。昨<br/>闻老夫人因念管小姐，忧思成病，故贱妾心慌，恐负管小姐之托，故只得前来趋<br/>侍。凡药饵所需，皆妾料理。只求老夫人宽心保养尊体。」<br/>　　祖夫人听了，又悲又喜，又感激道：「管小姐既守节如此，又尽孝如此，真<br/>淑女中之有一无二者矣。我与小儿无福之人，如何消受得起，遂累其遭变也。」<br/>说罢，又痛哭起来。戴小姐因劝道：「管小姐临死嘱托，不忘老夫人者，欲老夫<br/>人安也。若老夫人转为管小姐过伤而不安，则是老夫人悲伤管小姐，反令管小姐<br/>不能瞑目也。今愿老夫人节哀以两全。」祖夫人听了，方才说道：「闻戴小姐高<br/>论，点醒甚明，自此之后，再不痛哭矣。」只因这一不痛哭，有分教：觌面不识，<br/>寸心留恋。<br/>　　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r/>　　　　　　　　　　　　　　　第十七回<br/>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br/>　　　　　　　　　　　　卜公子慌杀了移花接木<br/>　　词曰：好情替代，怎想他偿债。不是人情惫赖，实难当心相爱。身遭祸害，<br/>全望有人遮盖。岂肯轻招你怪，只为要留我在。<br/>　　　　　　　　　　　　　　右调《少年游》<br/>　　话说管小姐，因念祖夫人有病，无人侍奉，遂自充做邻女戴小姐，朝夕与祖<br/>夫人谈笑饮食，直奉承得祖夫人心欢意悦。不但疾病全安，更兼身体康健，管小<br/>姐暗暗欢喜。只恨长孙肖去了许久，并无消息。虽有人传说：「他死了。」管小<br/>姐只是不信。思道：「长孙肖其父为官不贪，廉吏也。母安贫教子，淑媛也。就<br/>是长孙肖，不仅年少多才，又且言行不苟，君子也。天道虽深微不可知，若以常<br/>理论之，君子如长孙，决未有困厄不禄而即早死者。」<br/>　　到了秋闱，榜发北京报到。管小姐叫人买了一张来看，见第一名解元，就是<br/>长孙肖，沧州人。直喜得心窝里酥麻不了，忙报知祖夫人。<br/>　　祖夫人这一喜，也非常。喜定了，忽又大哭起来。管小姐问道：「令郎高发，<br/>喜事也。老夫人为何转生悲伤？」祖夫人道：「戴小姐，汝不知道，我小儿因父<br/>死清廉，流落于此，贫人也，贱人也，有谁瞅睬？幸管亲翁一见垂青，即招之西<br/>席。西席未暖，又蒙管小姐以三诗刮目，复举入东床。若论相知，此何等之知。<br/>若论施恩，此何等之恩。故小儿常自奋励，欲致身青云之上，以酬其知，以报其<br/>恩。若不幸无才无命，遭逢坎坷而死。倒也罢了。今既侥幸，忽有寸进，酬知报<br/>德此其时也。乃管亲翁既海上未归，而管小姐又人间早谢，小儿纵再进一步，腰<br/>金衣紫，却报之何人？思量到此，怎教我不痛心。」说罢，涕泪如雨。<br/>　　管小姐听了，暗暗感激。因慰说道：「老夫人不必多忧。管小姐蒙老夫人如<br/>此追思，真管小姐之福也。老夫人但请放心，只在贱妾身上，包管终有一个管小<br/>姐来奉侍老夫人。」祖夫人道：「管小姐才美，人人所称，安能复有？纵使别有<br/>一个管小姐，也不能比这个管小姐的情深义重了。且莫说以往恩义，即今死后，<br/>犹殷殷托戴小姐如此看视老身，则其孝义渊深为何如，焉能复有？」婆媳二人，<br/>一明一暗，相对着，彼此互相感激。正是：恩知不减邱山重，情若难忘海样深。<br/>　　莫向伦常虚摸索，本根原自在人心。<br/>　　长孙肖中了北京解元，报到青田，李知县犹不在心，以为隔省举人无甚相关。<br/>及到春闱见报：「中了会榜第二名。」便不觉惊心。晓得他母亲尚住在青田，忙<br/>差人找寻着了，只得亲自到门来恭喜。遂要送两榜的匾额来，并要竖立旗竽。<br/>　　祖夫人与戴小姐商量了，因叫人回复道：「家爷尚在京未回，家中老夫人不<br/>便为礼，凡事俱求大爷从容，候家爷回时，再举行罢。」李知县只得去了。祖夫<br/>人与管小姐见县官来报，知道是真，喜个不了。<br/>　　过不多时，又报：「殿试中了榜眼。」过不多时，又报：「奉旨回籍归娶。」<br/>李知县因旧时有追取玉支玑这些芥蒂，未免着急要周旋。因在大街上，选择了一<br/>所大厅屋，收拾得齐齐整整。门前竖立旗竿，堂上高悬匾额。一个解元、一个会<br/>魁、一个椁眼，好不兴头。又备下薪米供给，择个吉日，就要敦请祖夫人到新屋<br/>去住。<br/>　　祖夫人着人再三辞谢道：「寒儒偶尔登第，自有敝庐可居。况翰苑清署，且<br/>一劳未效，一功未奏，怎敢便改寒素之常，僭居华屋之下。」李知县道：「居官<br/>自有居官之体。若居官而仍安侧陋，则是辱朝延也。要求老夫人迁居新屋为合理。」<br/>祖夫人又回道：「就理合迁居，也须候榜眼回时再议。」李知县耸她不动，只得<br/>又去了。正是：欺贫曾诈玉支玑，捧贵新开金屋扉。<br/>　　总是一人分两截，问今何是昔何非？<br/>　　管小姐见祖夫人心上欢喜，安然无恙。又见长孙肖身荣贵，不日即归，恐一<br/>时撞见不便，因辞祖夫人道：「贱妾原不该来亲近老夫人，只因受管小姐之托，<br/>闻老夫人有恙，故代为侍奉。今幸康饶，榜眼又荣贵还乡，贱妾可谢无罪，且请<br/>别去。候榜眼完娶事毕，老夫人有暇，倘不弃嫌，再来趋侍。」<br/>　　祖夫人听了，着惊道：「戴小姐何遽言别去？我老身前日当惊悸成病之时，<br/>若非戴小姐亲来看视，百般开慰周旋，则我老身一悲一伤，此时已死久矣，安得<br/>至今。此虽戴小姐推管小姐之爱，然老身一冷一暖，一饥一寒，亲受戴小姐之惠<br/>不浅矣。今日枯木回春，正思图报，奈何遽言别去，使我心伤。」戴小姐道：<br/>「贱妾蒙老夫人视如儿女，亦不忍舍老夫人而遽言别去。但恐榜眼归时，贱妾非<br/>亲非故，难于相见。若躲躲藏藏，又殊属不便，故不得已而请归，乞老夫人谅之。」<br/>　　老夫人听了，忽沉吟半晌道：「我老身有一言，似乎合理，又似乎不合理；<br/>似乎近情，又似乎不近情。欲与戴小姐言之，不知可容我启齿？」管小姐道：<br/>「老夫人与贱妾恩犹母也，贱妾于老夫人义犹女也，有何不可言，还要下问？」<br/>祖夫人道：「既如此，我就直说了，若不中听，戴小姐却休怪。昨县尊报小儿奉<br/>旨归娶，想是小儿在京，尚不知管小姐之变，故有此请。明日归娶无人，察知其<br/>事，小儿感管小姐情义之深，定有一番举动，不忍再娶。此虽酬知报德，理宜如<br/>此。但长孙一脉，宗祧所系，终非了局，设或再娶。我想管小姐既托戴小姐以事<br/>姑，戴小姐何不一发仗义，竟代管小姐以为妇。此虽老身舍不得戴小姐，而欲行<br/>权。戴小姐若慨然从而行之，虽另是一局，然尚不出管小姐遗意也，不识戴小姐<br/>以为何如？」<br/>　　管小姐听了，假吃惊道：「老夫人之言，果不近情，果不合理，毋怪乎老夫<br/>人之不轻于言也。令郎榜眼，今非昔比，乃玉堂金马贵人也。奉旨归娶者，管侍<br/>郎女也。纵管小姐有变，岂少公卿之女，怎能议及寒贱？」祖夫人道：「贤愚品<br/>也，贵贱遇也，当取其实，不当循其名。即小儿之慕管小姐，亦慕其咏雪之长才，<br/>答聘之佳咏，并御变之妙智，非慕其侍郎女也。我看戴小姐，赋窈窕之容，抱幽<br/>贞之性，朱嫌其赤，粉压其白，诚绝代之佳人也。至于受死亡之托，而死不变心。<br/>事疏远之人，而有知骨肉，虽古贤媛莫能过也。惜管小姐遭变，未接其芳香，而<br/>今怏怏。然私心揣度，设或见之，则比于戴小姐不相上下。我不敢重死而轻生，<br/>亦不敢贵名而贱实。戴小姐与管小姐周旋久，不识以老身之言为何如？」<br/>　　管小姐听了，嘻嘻笑道：「老夫人怎看得这等分明。且候令郎榜眼归时，迎<br/>娶无人，再当别议，此时未免太早。」遂辞别而归。祖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惟<br/>执手留连，再三订后会之期。正是：若信虚名最误人，但随两耳失精神。<br/>　　谁声谁色谁形影，明眼方才认得真。<br/>　　祖夫人送了戴小姐回去，且按下不题。<br/>　　却说卜成仁，自管小姐死后，便痴痴呆呆，见神见鬼。虽眼前不见管小公子<br/>动作，还怕管侍郎回朝报仇。虽有信求父亲挽回，犹恐挽回不来，未免愁闷。再<br/>不想到长孙肖连科中了，又殿了榜眼。忽然见报，直惊的一个小死。惊虽惊，却<br/>还认他新中了，自然要在翰林做官。况他又是沧州人，定然要接母亲，不是还乡，<br/>便是上任，再没个又到青田来的道理，略略放心。过了半月，早有人纷纷传说：<br/>「奉旨归娶。」这一惊真要惊死。还恐传闻之信不确，因又来见县尊打听。<br/>　　李知县道：「怎么不确，本县已替他置了新屋，候他衣锦归娶。」卜成仁听<br/>见是真，一发吓慌了。因问道：「他奉旨归娶，不知娶何人？」李知县道：「一<br/>定是娶管小姐了。」卜成仁道：「管小姐已死，却娶何人？」李知县道：「若归<br/>娶无人，只怕还要波及到贤契，贤契也要早为之计。」<br/>　　卜成仁已自惊慌不了，忽又听见说要波及到他，一发惊慌。早不觉屈了双膝，<br/>跪在县尊面前，再三要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扯起他来道：「本县向日因徇了贤契<br/>之情，追出他的玉支玑来，得罪于他。如今匆匆置屋周旋，尚不知可能周旋得来，<br/>所谓自救，尚且不暇，焉能又有余力庇及贤契。我且问贤契，向日上库的玉支玑，<br/>贤契上价取出又作何用？」卜成仁道：「并未他用，原为长孙无忝转定下舍妹了。」<br/>李知县道：「这又奇了，他既定了管小姐，为何又定你令妹？」<br/>　　卜成仁道：「有说也。只因治晚生要求管小姐，欲长孙无忝贪此弃彼，故以<br/>此为香饵之钓。彼此说合，虽不啻再三，然俱非实情。」李知县道：「若果如此，<br/>则贤契尚有一线可救。」卜成仁道：「有何可救？万望见教。」知县道：「他聘<br/>令妹之事，昔日虽说是假，今日他一个榜眼，也不辱了你尚书的门楣，何不间认<br/>了真，等他归娶之时，竟公然执聘请嫁与他。他见管小姐死了，或欣然愿娶，亦<br/>未可知。嫁娶若成，则管小姐威逼之事，自不问了，岂非救你之一线。」卜成仁<br/>道：「老父母之算，可谓妙矣。但虑长孙榜眼为人最重情义，况他与那管小姐的<br/>情义又更重。他若知管小姐死了，定要为管小姐报仇，哪里便肯改娶。不知可还<br/>有别策使他不追究，而竟娶则妙了？」<br/>　　李知县又沉吟半晌道：「既是这等说，我又有一法。我想他在京中，既请旨<br/>归娶，自然不知管小姐之变。待他来娶之时，等我与管公子说知，央他不要说出<br/>管小姐之死，竟将令妹充做管小姐，暗嫁与他。等成亲之后，再细细说明，那时<br/>银河已渡，玄霜捣成，再愁他做甚。纵使有言，亦不为大害矣。」卜成仁听了，<br/>大喜道：「此计妙甚。容归与舍妹言之，若舍妹允从，再来恳求老父母与管公子<br/>去说。」说罢别去。正是：只知罪当死无辞，谁料团团都是疑。<br/>　　到得机关看破后，方知久已失便宜。<br/>　　卜成仁虽与县尊商量，要将妹子充做管小姐去嫁与长孙肖，是一条妙计。及<br/>走到家里，要向妹子开口，又知妹子年纪虽小，却为人言语不苟。因向日骗他的<br/>玉支玑诗去答聘，被他絮聒了一番，今日如何又去开口。若妹子不嫁他，明日长<br/>孙肖归娶无人，追究起来，这一死何辞。<br/>　　无可奈何，只得先进来下一礼，求母亲郑氏道：「孩儿的死期将到了，母亲<br/>知道么？」郑氏道：「我怎么不知，只是没甚救你。」卜成仁道：「母亲若肯救<br/>孩儿，倒有一个妙法，只怕母亲不肯。」郑氏道：「痴儿子，怎说此呆话。你父<br/>亲有几个儿子？若是有法救得你，便割我的肉，我也不惜。有甚妙法，可快快说<br/>来。」卜成仁道：「管小姐被孩儿威逼死了，人人皆知。亏得府县畏父亲吏部之<br/>威，不敢胡言乱语，故讨得暂时安静。不期管小姐许嫁的丈夫长孙肖，昔日是一<br/>个寒儒，还欺他得下。谁知他连科中了鼎甲，做了榜眼。今又请了圣旨，来娶管<br/>小姐，已出京在路。倘明日到了，访知管小姐是孩儿威逼死的，奏知朝延，则孩<br/>儿这一死如何免得。」<br/>　　郑氏道：「我一个妇人，如何救你？你前日已写信去求父亲，难道父亲就没<br/>个回信？」卜成仁道：「父亲不回信者，想也是没法。孩儿今日与李知县再三商<br/>量，倒有一法在此。向日这长孙肖，孩儿因要夺他管小姐之婚，曾戏将妹子许嫁<br/>与他，要他退了管小姐之婚让我，故求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后来妹子<br/>知道，为此诗与我争闹一场，此是母亲所知。在当日设计，原是耍他。就今日想<br/>起来，管小姐又死了，他一个青年榜眼，才又高，人物又风流，不嫁他却嫁何人？<br/>莫若将当日之假，竟认真了。等他来归娶，竟执了玉支玑之聘，请府县为媒，竟<br/>嫁了去。以妹子的才美，怕他不喜？婚姻既成，一可以完妹子终身之事；二可以<br/>救孩儿的性命。此虽两利之道，但恐妹妹性子有些高傲，恐以权变为嫌，不肯应<br/>承，故孩儿特求母亲苦劝她一番，或者她才心肯。」<br/>　　郑氏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彼此有益，待我就去劝她。」遂不叫人去请，<br/>竟自走到后楼来，寻见了红丝小姐，将卜成仁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一<br/>事你若许了，一时就有三利，你哥哥威逼管小姐之罪，可以由此而免，一利也；<br/>哥哥若免死，又可全了父亲的宗嗣，二利也；我儿你负此才美，得嫁这个风流榜<br/>眼，也不枉了，三利也。以我算来，实实是好，不知你意下何如？」<br/>　　红丝小姐道：「若单论婚姻，只闻淑女君子求之，未闻畏诉讼逮狱，即轻身<br/>而往者。若论保哥哥之性命，全卜氏之宗桃，虽死亦无不可，何敢争礼？但女子<br/>三从，父在从父。今父命不知谓何？而为女子者，竟自适人，虽民间嫁娶，亦不<br/>敢行，何况卿相之家乎！且于榜眼不榜眼，风流不风流，孩儿不问也，乞慈母谅<br/>之。」<br/>　　郑氏见红丝小姐说得正大有理，无言可劝，只得又走了出来，说与卜成仁知<br/>道。卜成仁听了，因跌脚道：「要等父命，这还好哩！听得人说，长孙肖已出京<br/>多时了，只怕早晚就到。若再差人去请父命，只怕请得命来，我的性命已呜呼了！」<br/>郑氏道：「你且不必着慌。你妹子虽然如此说，但我看她沉沉吟吟，也还不十分<br/>固执。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妹子待我再去劝他，或者肯了也不可知。」卜成仁<br/>道：「母亲吩咐的是。孩儿且去外面打点，妹子之事，要在母亲身上。」<br/>　　遂走了出来，又去见李知县道：「舍妹之事，治晚生已曾说明了。只求老父<br/>母到管家一言，倘能救得治晚生，自然重报，决不敢忘。」李知县道：「本县一<br/>官，俱蒙尊公覆庇。贤契之事，即本县之事，敢不周旋，怎么说起报来。贤契且<br/>请回，本县即刻就去见管公子，看他是何光景，再作道理。」只因这一去，有分<br/>教：屏开双孔雀，褥隐两鸳鸯。<br/>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r/>　　　　　　　　　　　　　　　第十八回<br/>　　　　　　　　　　　　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br/>　　　　　　　　　　　　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br/>　　词曰：闻名不久，未识才真否。果是闺中八斗，结他做英皇偶。题诗信手，<br/>聊免涂鸦出丑。识破珠玑琼玖，大礼如何敢苟。<br/>　　　　　　　　　　　　　　右调《少年游》<br/>　　不说李知县受卜成仁之托来见管公子。且说管雷，有人报知长孙肖中了榜眼，<br/>奉旨归娶之事，大喜不胜。因暗暗着人到祖夫人处，请姐姐回家，与她商量道：<br/>「姐姐诈死，外面人都信了。今先生奉旨归娶，将近到了。爹爹又封王未回，倘<br/>有府县来问，却怎生答应？」管小姐道：「若竟说是死，恐别牵终幕，岂不有误？<br/>若竟说是生，则生死至情，又无以见。吾弟且含糊于生死之间，看长孙作何情态。<br/>倘责汝优柔不断，只以待父归为辞，便可掩饰。」管雷一一领受。<br/>　　正算计未了，忽报李知县来拜，管雷忙出来接见。方才坐定，李知县就先说<br/>道：「今高亲长孙无忝，高揍巍科，奉旨归娶，贤契知道了么？」管雷道：「已<br/>闻知了。」李知县道：「令先姐既遭此变，却将奈何？」管雷道：「实无可奈何。」<br/>李知县道：「虽无可奈何，然此系奉旨之事，须先商量一法以待之，方可免临时<br/>之误事。」管雷道：「家父奉王命而远出，治门生又年幼无知，实不知商量何事？<br/>只合等长孙先生到日，他与治门生有师生之谊，于家姐有夫妇之论，家父又与他<br/>有通家之好，此时当作何举动，他定有以教之，治门生实不能先打点于此时也。」<br/>李知县道：「子候父命，固是正理。然尊大人（原书自此缺二页共三百六十字）<br/>………<br/>　　卜存仁道：「管家的事，已说得明明白白了。但只要妹子乐从，便救了我的<br/>性命，不知母亲曾又与她说通么？」郑氏道：「我已说过三、四次，她执定要待<br/>父命，教我也无法奈何她。」卜成仁道：「若要待父命，不知父命几时来？莫说<br/>他来寻我，便是我自家急，也要急杀了。」正在着急，忽父亲卜尚书有信寄到，<br/>忙忙拆开看时，恰正是教女儿从权嫁与长孙榜眼之事。喜得卜成仁抓耳揉腮，不<br/>知是处。郑氏听知，也自喜欢，因拿了卜尚书的书信来，与女儿看道：「这番没<br/>得说了。」卜小姐看见书中说道：「既玉支玑有聘，答聘有诗，则婚姻定矣。」<br/>又说道：「长孙榜眼青年才子，你若嫁得他，我心高兴。我已央大座师王相公为<br/>媒，与彼说明矣。」<br/>　　卜小姐看完，沉吟半晌，方说道：「父既有命，母亲又再三教劝，事又与哥<br/>哥相关，孩儿怎敢再辞，听其来娶可也。若先往管家与她弟为我弟，则恐涉嫌不<br/>便。」卜成仁道：「她家公子才十二、三岁，有何嫌可涉，贤妹既允了，他明日<br/>就要来接贤妹了。」红丝方无言语。正是：惜情争论恨沉吟，默默无言定遂心。<br/>　　谁说凑来人事巧，大都天意别高深。<br/>　　卜成仁见妹子允了，遂复来见李知县，央他请了管公子来，同回家去见妹子。<br/>此时红丝小姐正在书楼上题咏陶情，忽卜成仁慢慢同管雷走到楼下，先见了郑氏，<br/>便教侍妾报知小姐。红丝小姐见事已至此，不免要相见，叫侍妾请上来。卜成仁<br/>遂与管雷上楼，管雷到得楼上，将红丝一看，只见：是花却不露花妖，秋水春山<br/>别样娇。<br/>　　若就文心认君子，其中恰又逗桃夭。<br/>　　管雷看见卜小姐仪容秀美，竟与姐姐相似，心中又惊又喜，因上前施礼道：<br/>「尊姐请坐，待愚弟拜见。」卜小姐道：「姊弟雁行，拜何敢当。」卜成仁道：<br/>「只是常礼，长揖罢。」揖罢坐下，送茶。茶毕，管雷道：「长孙先生奉旨归娶<br/>家姐，以完玉支玑聘定之盟。李父母久知家姐之玉支矾，已追出上库。又闻上价<br/>赎出，转聘尊姐。总一玉支玑，故婉转屈尊姐以曲完三家之美，故愚弟敢越礼请<br/>见。欲迎请尊姐至舍，早领教诲，使得习熟，庶免临时错乱。」<br/>　　卜小姐道：「愚姐闺中柔弱，足迹不逾阃外。今承父命，欲以卜家碧玉代周<br/>南窈窕之庖，难免抱惭。明日鸠居鹊巢，非宜不类，尚望贤弟时为指点。」管雷<br/>道：「前日长孙先生，以玉支现聘定家姐。家姐咏一诗以答其聘，自以为摹形寓<br/>影，微有可观、不意复见了尊姐答聘之诗，出风入雅，真是后来居上，甚是抱惭。<br/>几望飞恃闺席，以领香奁大教，却恨无由。今兄弟借此一脉，转得至前，真侥幸<br/>也。」卜小姐道：「当时咏此，只因见了原韵精微，一时技痒。又因哥哥索和，<br/>故一时续貂。原不知为答聘之用，又何知传到尊姐并贤弟之前，为大方贻笑。」<br/>　　管雷听罢，就走近书案前，翻她的笔墨观看。只见题花咏柳，赋物娱情，或<br/>长篇并绝句，不一而足。因说道：「尊姐翰墨淋漓，真家姐闺中之良友也，可敬！<br/>可敬！但愚弟不识进退，携得素扇一柄，欲求尊姐挥洒数行教训愚弟；不知允否？」<br/>因向袖中取出一把金扇，放在案上，卜小姐道：「要题写何难，但恐不佳，贤弟<br/>不要见笑。」一面说，一面磨起墨，遂信笔题一首道：春风不问是谁家，吹得桃<br/>夭片片斜。<br/>　　幸喜支玑支得住，两花织做一枝花。<br/>　　管雷立在案旁，看见卜小姐落笔花妍，柳媚吐词，燕乳莺雏，不觉惊喜欲狂。<br/>因称赞道：「真吾姐也，明日即当具香车奉迎，万望尊姐慨然。」卜小姐道：<br/>「且到临时再看。」管雷遂辞了卜小姐，依旧同卜成仁出来。送到门前，卜成仁<br/>又再三叮咛管雷择日来接。管雷应允，方才别了。<br/>　　回家入见管小姐，将相见之事说了，道：「这卜小姐，真又是一个才女了。」<br/>管小姐道：「何以见得？」管雷道：「愚弟见她案头，笔墨纵横，吐谈风雅，不<br/>问已知其为多才闺彦。但恐姐姐不信，故以扇索题。不得已，又露出窥见浅态，<br/>未能使她笑愚弟无目。」管小姐道：「求她题扇，她曾题么？」管雷道，「她接<br/>过扇子，也不问题，遂信笔写出一首七言绝句，竟将这一番举动曲曲道尽，却不<br/>露一痕形迹，而又风雅特甚。」向袖中取出，递与管小姐道：「姐姐请看。」<br/>　　管小姐看了，不觉喜动颜色道：「风流香艳，实实可爱。吾弟赏鉴不差，须<br/>速致其来，以鸣河洲之盛。」管雷道：「卜小姐不独才美堪怜，而一种幽贞性情<br/>更可敬也。我看她嫁与长孙，虽承父命不敢推辞，但教她充作姐姐，这一段委曲，<br/>未免近亵，似非所愿。明日请她，未必肯来，我们若逼请她来，虽若亲爱，实屈<br/>辱之也。不知姐姐可能兔其屈辱，以昭亲爱？」<br/>　　管小姐道：「卜成仁逼妹代嫁者，是认我死，虑祸及于他。我今尚生，他原<br/>无祸。他既无祸，则他妹之嫁，自有正途，何须借径，以损闺颜，但此时不便说<br/>破。贤弟既欲全此女之贞，明日往迎，须隐隐约约微露其意，止其勿来可也。」<br/>管雷道：「姐姐此论大妙，愚弟即如此行。」<br/>　　到了次日，遂不通知卜成仁，意自到卜尚书家来要求见。家人是公子吩咐下<br/>的，也不说公子不在家，竟将管雷引了入去。走到中门，又叫管中门的仆妇引至<br/>楼下，又叫管楼门的丫头禀知小姐，方才请管雷上楼去相见。相见过坐下，卜小<br/>姐道：「贤弟今日之来，莫非接我到府上去么？只怕今日还不及。」管雷道：<br/>「昨日愚弟妄想要接尊姐至舍者，以常人论也。及见尊姐，而知尊姐德性过于古<br/>媛，才美高于今淑，行为闺范，止作女仪，非常人比也。归而思之，安敢献媚华<br/>堂，而移花易柳，以辱春光。故愚弟今日之来，虽名为迎接，实欲暂停鸾凤，以<br/>待百辆之迎，不知尊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体贴至此，贤弟之情，可为深<br/>至，感激不尽。但恐安坐不往，祸及家兄。倘伤手足，则争礼又属虚名，有所不<br/>忍，故踌躇不决耳。」管雷道：「愚弟既不欲辱及尊姐，又安敢祸及尊兄，实有<br/>所持，万万可以两全。故敢为尊姐作温椟之思，尊姐但请放心。」<br/>　　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贤弟说来，虽觉快畅。但不知就理，终怀疑虑。<br/>贤弟何不明以告我？」管雷道：「此中就理，浅而易见，尊兄拿隐无伤，故敢请<br/>命。尊姐若不深信，乞至舍一观，自然明白。若要此时明言，窃恐耳目漏泄，有<br/>伤大事，实实不敢。」红丝见管雷说得侃侃，料不是谎，满心欢喜道：「贤弟既<br/>有大力，覆庇愚兄妹之功多矣，感激，感激。」管雷说明，就辞去了。<br/>　　卜成仁闻知管雷来接，忙赶了来家，要撺掇妹子速去。不期来迟，管雷又去<br/>了。因急急上楼，问小姐道：「管不闻既来接妹子，为何又独自先去了？」卜小<br/>姐道：「他不是来接我，是来辞我，教我不消去了。他说：」自有妙法，可以保<br/>全哥哥，决不至有祸。『所以自家去了。「<br/>　　卜成仁听了，连忙跌脚道：「管公子不肯接妹子去，反说这些好话，这事不<br/>好了，是我的祸到了。」卜小姐道：「这是为何？他难道小小年纪，会捉弄人？」<br/>卜成仁道：「妹妹你不知道。这管公子的姐姐，是我威逼死了。论起理来，原与<br/>我是仇人，若是个奸狡的，不知几时把我告了。只因他年纪小，糊糊涂涂，又没<br/>胆气，故隐忍至今。我只愁管恃郎回来，这一死难逃。只指望管侍郎死在海外，<br/>便是我的造化。今不期添出个长孙榜眼来夹炒。多亏李县尊设此移花接木之计，<br/>全我的生。管公子一时想不到，昨已应承了，来认做姐姐，愚兄一场大祸已可消<br/>释。不知为甚，今日又变了卦。定有人点醒他知，要与姐姐报仇，故改口来回妹<br/>子。妹子若不去，我自然是死了。」说罢，便哭将起来。<br/>　　卜小姐道：「哥哥不要哭。我看这管公子年纪虽小，说话却老成，决无报仇<br/>之意。但我再三问他，他不肯直说，只教我到他家去一看便知。」卜成仁道：<br/>「既教妹妹去看，妹妹何不为我的性命去看一看？」卜小姐道：「若论女子守身，<br/>决无轻易出门之理。既哥哥如此慌张，只得蒙羞冒耻为哥哥走一遭。」只因这一<br/>去，有分教：美应爱美，才自怜才。<br/>　　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br/>　　　　　　　　　　　　　　　第十九回<br/>　　　　　　　　　　　　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br/>　　　　　　　　　　　　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br/>　　词曰：冷暖幽心俱悄悄，暗痛私疼，不许他人晓。一旦春花遇春草，自应细<br/>细啼春鸟。只道相逢刚凑巧，台接衡连，情面轻轻讨。谁知都是没相干，空惹许<br/>多烦与恼。<br/>　　　　　　　　　　　　　　右调《蝶恋花》<br/>　　话说红丝小姐，前因管雷止她不去，包管没祸。又说如不信，请至舍一看便<br/>明。今又因哥哥卜成仁见她不到管家去代嫁，十分惊慌。因暗想道：「此事若管<br/>雷之言果真，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礼。倘管雷之言涉谬，岂□□哥哥威逼之实。<br/>何况管雷有请我至舍之言，何不借此去看个明白，也可放心。设或不然，当再作<br/>区处。且此时往来，于婚礼无碍。」<br/>　　主意定了。又见卜成仁着急，遂许他一往。因差人知会管公子，竟悄悄的一<br/>乘小轿，抬到管恃郎家来。此时管雷闻信，已与管小姐打点停当。见卜小姐到了，<br/>接入后厅，方才请她下轿。早有许多恃妾，前前后后簇拥入去。入到深闺秘阁之<br/>中，忽见又许多侍妾簇拥着一位小姐，在那里拱立相迎。<br/>　　卜小姐远远望见，吃了一惊，不知何人？困她心灵性慧，又有了管雷的前言，<br/>忽悟到管小姐原来未死。因笑嘻嘻，就象认得的一般，忙趋上前说道：「姐姐游<br/>戏入神，竟不顾愚人惊死那。」<br/>　　管小姐见卜小姐才会面，即参透其微，深服其颖悟敏捷。因笑答道：「虽是<br/>一番游戏，只怕惊姐姐不动，何敢称神。」卜小姐道：「小妹传闻纵未惊死，今<br/>日骤然识面，难道不要喜死么！」管小姐道：「深感姐姐今日见面之喜死，早救<br/>了小妹未见面之想死，真侥幸也。」二人大喜，拱让入室，分宾主对拜。拜毕，<br/>坐定，侍妾送上茶来。卜小姐早看见管小姐，生得：花样清癯柳样肥，裁云带月<br/>凑腰围。<br/>　　慢言想象浑如渴，秀色餐来早不饥。<br/>　　管小姐也看明卜小姐，生得：莺般娇媚柳般妍，眉蹙堪增笑可怜。<br/>　　料想人间闺阁少，多应天上滴仙来。<br/>　　二人互看分明，各各爱慕不已。卜小姐先说道：「姐姐好作用耶。此虽家兄<br/>愚不量力，妄作天姝之想，自作还应自受，然所受亦已苦矣。无论从前被吓几死<br/>者数次，即至今尚惊魂未定，累小妹几几为受辱之事，而姐姐竟深闺享安贞之吉，<br/>以待佳期，真好作用耶！敬服，敬服。」管小姐道：「此举虽小妹之过，然非此<br/>则令兄之威势不可当，痴念不能止，故不得已而出。此空惊虚喝之罪，望姐姐恕<br/>之。」卜小姐道：「家兄忧死，而忽然得生；小妹待辱而一朝获免，感激已自不<br/>胜，何敢言罪？」<br/>　　管小姐道：「小妹自愧不能韬隐，浪得虚名，以招实祸。怎如姐姐秘窈窕于<br/>河洲，潜幽贞于睢鸟。若非答聘玉支玑一咏流出，胡麻纵渔父能寻，亦不知桃源<br/>深处，别有一天，已恨当面错过。今忽相逢，真梦想所不能到，何幸如之。」<br/>　　卜小姐道：「小妹原系无才，实非韫玉。即前玉支玑一咏，小妹只认做家庭<br/>涂抹。谁知为家兄所卖，竟献之国士之前，又流入闺宗之目，愧且不知，又何知<br/>其为答聘。后家兄获罪姐姐，自分必死。妄听人移花接木之谋，有求于小妹，说<br/>出从前。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为香饵，欲长孙吞小妹之钩，吐出姐姐，以遂其<br/>虾膜之想。彼虽假途，实非真念，然小妹名节已被其丧尽矣。今闻长孙归娶，畏<br/>祸本身，又欲执前之假，为今之真，以求苟免，竟不念小妹之名节为何物。及小<br/>妹不从，又苦求父命来压，使小妹无可奈何，只得如落花飞絮而来，已摈飘泊不<br/>能自主。不料姐姐安然无恙，又使小妹得以自主，不轻受辱，真快事也。」管小<br/>姐道：「姐姐之快，以小妹尚存，于令兄无伤，嫁娶得以自主。敦知小妹既见姐<br/>姐如影恋形，如声恋响，安忍再离。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却将奈何？」小姐<br/>道：「不快者，不快干矫强也。至于孤思依傍柔思，小妹株守香奁，无依无傍，<br/>今幸逢姐姐，倘蒙不弃，常使相亲，则何快如之，姐姐为何反言？但恐花枝在前，<br/>幽草不敢言芳。明月居上，疏星自难再照，不知姐姐将何以教我？」<br/>　　管小姐道：「玉支玑之聘，虽或真或假，出于人事。然玉支玑答聘之诗，或<br/>有心或无心，则实有天意存焉。且闻英皇两帝女，共媲美于虞廷。甘糜二夫人，<br/>实齐眉于先主。每每希心内美，千古无多。何幸屈指闺才，一时有两。况色香相<br/>接，既得之比邻，且缘分有因，安忍失之当面。在小妹既不肯自让，在姐姐又何<br/>必多谦。自是一天好事，不识尊意以为何如？」<br/>　　卜小姐道：「女子有家，谁人不愿。况良人又称国士，安肯自失。但恐长孙<br/>借聘行聘，未必出于真诚。即家兄窃诗作答，不过行其诡诈，实于婚姻之礼不相<br/>符合。况长孙奉旨归娶者姐姐也，小妹突出分奉箕帚，纵姐姐私僇木之量，置之<br/>不校，在长孙未免赘疣相视，乌乎可也？」<br/>　　管小姐道：「长孙笃信人也。明知行聘是虚，独赖姐姐这一首答聘诗，死也<br/>不敢还出，则其属意此诗可知也。既属意此诗，岂不愿意做诗之人。然而不敢明<br/>言者，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约，不忍负心。又以姐姐门媚太高，不敢妄想。然揣度<br/>其私心，则未有不展转反侧，而殷殷爱慕者。今尊公大宰，既肯认假以为真，则<br/>长孙自将错以就错，而遂其心矣。姐姐何必相疑？」<br/>　　卜小姐道：「长孙若不嫌貌陋，姐姐又贤德相容，家父又喜牵丝幕，小妹何<br/>人，敢过于推调。但思婚姻大礼，不宜苟且，以辱关睢之雅化，尚望姐姐为小妹<br/>主持。」管小姐道：「姐姐赋姿既美且才，而德性又正静温和，若不弃嫌，小妹<br/>愿结为姊妹，日相晤对，则平生之大快也。至于长孙归娶，誓必双飞双宿，决不<br/>独自于归，有负此盟，天地不容盖载，不识姐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蒙姐<br/>姐以此垂怜，无论结义，直胜同胞矣。感激不尽，更有何言。」<br/>　　二人说得投机，俱各大喜。一面治酒款待，说说笑笑。不独管小姐留住不放，<br/>就是卜小姐也不愿言归，一连住了三日。<br/>　　两小姐在闺中留恋一毫不觉，惟卜成仁不知何故，急得抓耳挠腮，叫侍妾来<br/>探听。卜小姐打发回来，不容入去。卜成仁摸不着消息，更加着急。卜小姐此时<br/>已与管小姐结成姊妹，二人俱是十八。管小姐长一月为姐，卜小姐小一月为妹。<br/>　　卜小姐见哥哥着急，因辞管小姐道：「小妹蒙姐姐真诚相待，一刻也不忍离。<br/>但虑愚兄着急，只得要回去安慰他。」管小姐道：「贤妹回去安慰令兄，只宜力<br/>保其无他，断不可说出愚姐不死，恐传闻于长孙之耳，不能察其真情。」卜小姐<br/>道：「此意小妹晓得。」方才别去。正是：儿女天生多俏心，俏心能浅又能深。<br/>　　说来除了知音听，明月芦花没处寻。<br/>　　卜小姐回到家中，卜成仁来问。卜小姐安慰道：「此事委曲甚多，一时难言，<br/>哥哥也不必细问。但一毫祸患，俱与哥哥无涉，哥哥只管放心，妹子可以力保。」<br/>卜成仁道：「妹妹既肯力保，谅非骗我，我为兄的心已放下八、九。但不知长孙<br/>榜眼归娶时，妹妹还是嫁他，还是不嫁他？」卜小姐道：「嫁也不可知，不嫁也<br/>不可知，哥哥总不必问，只包管哥哥无祸便了。」卜成仁听见妹子说话朗烈，方<br/>才欢喜去了。自此之后，连卜小姐也安心以待长孙肖归娶不题。<br/>　　却说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因争礼不屈，被留了八、九个月。后服其持正，<br/>方优礼遣还。及归，海上又遭风涛之险，故往来将有年半，方回至京师复命。朝<br/>廷嘉其有功，进升尚书。管灰思家之极，又闻知长孙肖中了榜眼，已奉旨归娶，<br/>一发要回。因此告病，一连上了三疏，方准给假归程，俟病痊复任。<br/>　　管灰得了旨意，忙打点归程。满朝文武都与他欢喜。独有卜尚书有些着忙，<br/>恐他归去，闻知女儿逼死之信，安肯甘休。与其后日挽回，不如今日相求。因盛<br/>设酒筵，又说贺喜，又说送行，又请了王相公来相陪，就求他在中间说合，情愿<br/>献金赎罪，只求恕他儿子卜成仁之死。<br/>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早有人报知他：「女儿为卜成仁威逼的死信。」虽不深<br/>信，未免也吃一惊。及到衙门，家人报知：「是吓卜成仁之计，实实未死。」愈<br/>服女儿之妙用。忽见卜尚书殷勤来请，知是为此；恐不应承，他急了又下毒手，<br/>便欣然而往。宾主相见过，又请王相公来相见。相见毕，略叙几句闲文，就拱请<br/>上席，欢然而饮。<br/>　　饮至换席，王相公方邀了管尚书到一间书房中，悄悄说道：「今日卜冢宰之<br/>席，虽为老先生贺喜荣归，然实有一件万不得已之苦情，要恳求老先生开恩赦罪，<br/>情愿以千金为酬，自不敢说，故托学生代为请命。不识老先生可肯念同列台衡，<br/>再推薄分，宽容一线否？」<br/>　　管尚书假意惊讶道：「不知何事这等要紧？且先求教，方可酌议。」王相公<br/>道：「卜冢宰令郎卜成仁，一向慕令爱窈窕贤淑，再三为荇菜之求，此老先生所<br/>知也。不幸为三诗所误，自求不遂，转成就了敝门人长孙肖之婚。他心不服，往<br/>往多方苦求，虽说有之，然尊府之闺阁深沉，揆情度理亦不过骄横于外，实不能<br/>亲入于内，而妄加荼毒也。后来令掌珠不知为着何事，遂猜为威逼而然。若果然<br/>威逼，令公子虽然年少，未必无言，却从无片纸到县存案，而道路之口，却轰传<br/>不能禁止。卜冢宰恐老先生归时，误听以为实，归罪其令郎，私心甚惧，故惜杯<br/>酒陈情，求老先生细细加察。倘注误中有一线可原，欲求老先生念其独子之苦，<br/>曲赦其辜，则感恩不浅矣。」<br/>　　管尚书听了，故作沉吟道：「原来家庭又有此变，虽弱女遭祸，未免痛心。<br/>然死者不能复生，即沥血申冤，亦于死者无益。况卜老先生与晚生有同官之雅，<br/>何敢以我之痛心，复为彼之痛心。今蒙老太师赐教，即情罪真确，亦不敢复较矣。」<br/>　　此时，卜尚书正在房外窃听，听见管尚书说得慷慨，满心欢喜。忙走进来，<br/>叫人铺下红毡，深深向管尚书拜谢道：「多蒙开赦小儿，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矣。」<br/>管尚书忙忙答礼道：「女儿一死，其事甚小，怎敢劳老先生如此屈体？」卜尚书<br/>道：「义有所感，礼自生焉。恩不能忘，报所必至。王老太师所云：」千金为寿。<br/>『即当奉上，决不食言。但只是还有一事奉求。「管尚书道：」小女之死生，非<br/>货利之可赎，厚惠何敢当？但不知有何事见教？「<br/>　　卜尚书道：「老先生高怀智识，看破一切，故于事作特达之观。但恐长孙榜<br/>眼，少年情重，未免苛求。学生已恳之王太师，以师生之谊，再三嘱托矣。倘儡<br/>块消之不尽，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广日月之仁，再为一解，则小儿之生，实<br/>洪恩再造矣。」管尚书道：「学生既相忘于无言，谅长孙无忝亦未必多口，老冢<br/>宰请放心。」卜尚书听了大喜，谢了又谢。因复请上席，席终散去。<br/>　　卜尚书暗暗送了千金与管尚书，管尚书登时退还，哪里肯受。卜尚书见管尚<br/>书不受，疑惑起来，复央王阁老来见管尚书，说道：「卜公一芹，者先生拒而不<br/>纳，莫非有他意么？」管尚书道：「既蒙老太师赐教，怎敢复有他意。但思小女<br/>薄有权术，以卜公子之粗豪，未必能制小女于死命，其中只怕尚有可笑。容晚生<br/>回去，同贵门生回复了归娶之旨，则老太师自然明白矣。」<br/>　　王相公大惊道：「令爱之变，血衣、血刃皆有人见，相传确矣，安有他疑？」<br/>管尚书道：「若是是真，晚生亦安于命，必不二、三。求老师慨谕卜冢宰，万无<br/>多虑。」王相公见管尚书说得斩截，方才半信半疑的去报知卜冢宰不题。正是：<br/>耳闻眼见皆云确，怎敢轻言不是真。<br/>　　到得双双归娶后，方才巧妙说佳人。<br/>　　管尚书回复了王相公，在京无事，方才遣牌而归。按下不题。<br/>　　却说长孙肖奉旨归娶，知管小姐为卜成仁威逼而死，痛恨不胜。只待归娶无<br/>人，便好上疏请命，将卜成仁抵偿。又虑着：「离家日久，管小姐又死，母亲无<br/>人料理，不知安与不安？」在路上思想一回，悲痛一回，十分不快。又虑着：<br/>「原系贫居茅檐草舍，圣旨到了，无处供奉，衙役人等，无处安顿。」甚是踌躇。<br/>　　将近青田，将圣旨并从人仪仗，俱安在三十里外一个馆驿中。先自便服私行<br/>到家，来见母亲。只愁：「母亲饥寒消瘦。」心下惶惶。<br/>　　不期一跨到门，早有管家的老仆接着。及走入内室，只见：母亲服饰华美，<br/>颜色丰腴，倍于往日。又有管家仆妇随侍，满心欢喜。俯拜伏于地道：「儿不孝，<br/>弃亲远游，一时功名牵绊，不敢急归，所赖者媳妇管小姐，曾应承代养，稍稍放<br/>心。后闻其遭变，只虑母亲凄凉消瘦，日夜优心。今见母亲安康如故，真感天不<br/>尽，但不知是谁供给？」<br/>　　祖夫人忙挽他起来道：「闻你已继书香，我心甚喜，不觉前愁尽释。你若问<br/>起是谁供给——？」因啼嘘位下道：「好个贤孝媳妇，只恨你我没福消受，致她<br/>守你之贞节，罹卜成仁之惨祸。她在日殷勤供给，还说：」图后来相见。『最痛<br/>心者，她杀身不顾，尚托她结义的姊妹来代她奉养我。我儿你细想一想，从古以<br/>来，曾有几个如此贤孝的媳妇，叫我如何思想得了？「说罢，不觉泪下如雨。<br/>　　长孙肖听了，早一交跌倒在地，哀哀大哭道：「管小姐！管小姐！怎生我长<br/>孙肖面上，用情如此之深，叫我杀身也难报你万分之一。」祖夫人忙叫仆妇扶起，<br/>再三宽慰道：「死也不能复生，哭之何益。但你既已侥幸，惟有为她报此深仇，<br/>方可少申一念。」长孙肖道：「报仇之事，自不待言。但此仇切齿，即将卜贼断<br/>首刳心，亦不能消其毫毛。」因问：「管小姐灵柩，不知已葬，还是在家。」祖<br/>夫人道：「不闻出葬，想是在家。」长孙肖听了，遂对母亲道：「祭尊之礼，一<br/>时等不得，孩儿且去抚棺先拜一拜，少展悲哀。」<br/>　　遂忙忙走到管家来，早有人报知管雷。管雷忙出来接着，就要请他拜见。长<br/>孙肖忙摇手道：「且慢。可先引我到灵柩前一拜。」管雷此时已受了管小姐之戒，<br/>不许说破。遂不推辞，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厅上来。<br/>　　长孙肖一进厅门，早望见一棺在上，旁列血衣血刃，不觉伤心。遂拜伏棺前，<br/>大声痛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一个千秋才美淑人，何为我长孙肖一贫寒不<br/>肖，竟轻身不顾至此耶？此恩此情，虽粉身碎骨，不能补报。今惟有手诛卜贼，<br/>以展血诚。终身不娶，以明无负，要再返魂，实无计耳。」一回诉位，一回哀号，<br/>只哭得天惨惨，日阴阴。只因这一哭，有分教：再续鸾胶，重开笑口。<br/>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br/>　　　　　　　　　　　　　　　第二十回<br/>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br/>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br/>　　词曰：口口声声道无恙。事在嫌疑，怎教人心放。百算惟思消死恨，何曾再<br/>想生模样。报道门前迎百辆，柳度花倩，有女谁承望。相逢原是旧新人，惊喜满<br/>堂真快畅。<br/>　　　　　　　　　　　　　　右调《蝶恋花》<br/>　　话说长孙肖痛哭不已，管雷再三劝解，方才拭泪而起。因请到书厅上，铺下<br/>红毡，要以师生拜见。长孙肖复堕泪说道：「当日婚姻之事，虽有玉支玑定盟，<br/>却尚未实结，而尊舅又正执经问难，故师生道严，婚姻礼略。今弟已侥幸科名，<br/>不能复为尊舅商量笔墨。况令先姐又为我捐生。我又奉旨归娶，则师生之情可以<br/>少谢，而婚姻之痛，正尔伤心，安可不笃郎舅之好，以慰九泉。若据青毡之席，<br/>而妄自尊大，断断不可。」管雷苦苦敦请，而长孙毕竟不从，竞对拜了四拜，方<br/>才坐下。<br/>　　长孙肖道：「我长孙肖，一贫困寒儒，蒙尊公岳父与令先姐文字相知，便慨<br/>留入幕，此千古特达之知己也。实指望博得一第，以谢青眼。奈何才入凤池，而<br/>鸳帏已成穗帐。虽号天泣地，无济于生。即剖腹屠肠，亦何所补。惟今之计，惟<br/>有断贼首，以报深仇，誓鳏居以示不背而已。」管雷道：「世事变幻不常，认真<br/>不得。尊师何为出此决绝之言耶？况今奉旨归娶，岂可不娶而违旨？」长孙肖道：<br/>「请旨归娶者，欲完玉支玑之盟。今支玑空设，而织女无人，将谁娶也？」<br/>　　管雷道：「闻卜小姐亦有玉支玑之约，何不移彼作此，或亦权变之一方也？」<br/>长孙肖道：「生者若移，死者何辜。世纵无常，我心不易。尊舅知我，何故不谅<br/>也？」管雷道：「门生小于，怎敢苦劝尊师。昨县中来报说：」家父还朝，进给<br/>尚书。请假归里，已蒙怜准。『只怕归期不远，侯家父归时，自别有商酌。「长<br/>孙肖道：」既泰山锦旋，自当恭候，以听指挥。「管雷欲款留再坐。长孙肖道：」<br/>刚到即来，老母温情尚未少致，焉敢久留。「遂别了回家。<br/>　　祖夫人道：「县中李父母已来两次了。」长孙肖道：「他来作甚么？莫非又<br/>来追我的玉支玑。」祖夫人因道：「他买了新屋在大街上，门前竖立旗杆，堂上<br/>悬了新匾，十分华丽，屡屡要请我去居住。我因你未回来，故不肯去。今日连来，<br/>想又是为此。」<br/>　　正说不了，老仆又来报道：「县里李太爷轿子歇在林外，已步行到堂，要求<br/>老爷一见。」长孙肖吩咐道：「你可回复说，老爷私行回家，衣冠俱在后面，便<br/>服不便相见，太爷请回，容明日到县相见罢。」<br/>　　老仆出去回复，又进来说道：「太爷说，老爷上台，何须衣冠，只求赐一见，<br/>便沐洪恩矣。」长孙肖恐过于矫抗，因走出来。李知县看见，忙忙呈上手本，就<br/>当堂一跪。长孙肖忙挽起道：「老父母旧识，治生新进，怎么行起客套礼来了。」<br/>李知县道：「老大人乃玉堂大贵，知县风尘下吏，礼宜如此，非过也。」彼此谦<br/>让了半晌，方宾主坐下。<br/>　　李知县道：「知县俗吏，有眼不识泰山，向多得罪，统祈海量包容。」长孙<br/>肖道：「往事口角不逊，彼此俱罢，不必提了。但闻老父母为治生新设一第，华<br/>丽异常。治生寒儒新进，价尚无偿，如何敢居？有辜高义，却将奈何？」李知县<br/>道：「富贵行乎富贵。圣人之训，夫岂不义。若名高金榜，而身处草茅，未免有<br/>辱朝廷。知县仰体台意，因先治一居。明日圣旨到了，方有供奉之所。衣冠往来，<br/>方有晋接之地。乞老大人俯鉴微诚，移居于内，庶于礼体相宜。若虑伤廉，从容<br/>给价可也。」长孙肖本不欲居，被李知县半情半理，说得痛快，又因草屋往来，<br/>实是不便，只得欣然笑纳了。正是：行藏不必苦安排，春到枝头花自开。<br/>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br/>　　李知县见长孙肖肯移住新居，前结已解，方放心回县不题。<br/>　　却说长孙肖既有了新居，请祖夫人移入居住。一面迎请圣旨，并人役一同到<br/>家。<br/>　　原来，强之良自报信之后，见长孙肖认作故旧，相待甚优，便追随不去，跟<br/>了回来。一路上，闻知长孙肖声声只要报卜成仁之仇，料想卜成仁必定着忙，因<br/>思乘机诈他一块用用。一到青田县，就来见卜成仁。<br/>　　卜成仁一见，就埋怨他道：「好人耶！今日也叫我：」呆着脸法强她。『明<br/>日也叫我：「大着胆去追她。』直叫我将管小姐威逼死了，你却逃走的无影无踪，<br/>叫我一个当灾。幸亏得管公子年纪小，不晓得告人，故得挨延这条性命在此。今<br/>不幸，长孙肖中了榜眼，来复仇了。管侍郎又升了尚书，来索命了。还亏得近日<br/>家父有信来，叫我将舍妹玉支玑的婚姻来和他好。此事已央王相公说过了，尚不<br/>知何如？你今日忽然到来，莫非害我不尽情，又要来加害么？」<br/>　　强之良听了，叹气道：「好人难做，冤屈死人。小弟劝你去亲近管小姐，原<br/>是一片美情。不料管小姐性烈如此，竞弄出这场大祸来。我想管小姐死了，惟有<br/>长孙肖一人，怀恨最深，故赶进去寻他挽回。不期他恰恰又高中了。他又十分念<br/>旧，留我住下，一刻不离。因此，乘机每每将令妹的婚姻挑逗他。恰喜尊公又央<br/>王相公也将此婚来说，已说得有几分就绪。我恐怕明日事成，要寻原媒，一时无<br/>人，故又随他回来。本是一团好意，你为何反埋怨我。你既埋怨我，我只得去了。<br/>明日要成此婚姻，撮合无人，休要见怪。」就起身要走。<br/>　　卜成仁听见强之良说出他是原媒，因回喷作喜，慌忙留住道：「埋怨你，正<br/>是盼望你不来，你为何就认真起来？长孙榜眼既待你甚厚，这桩事全赖于你。若<br/>周全成了此事，免了我威逼之罪，我当重重相谢。」强之良道：「谁要你谢。只<br/>要你认我是个始终为朋友的好人。」卜成仁道：「多感！多感！」正是：小人灾<br/>祸暗中挑，灾祸挑成只一逃。<br/>　　背地说人言带剑，当前依旧笑藏刀。<br/>　　卜成仁与强之良以小人而弄小人，按下不题。<br/>　　且说长孙肖奉旨归娶，虽知管小姐死了，无人可娶。欲要上疏，说：「管小<br/>姐是卜成仁威逼死了。」无奈管小姐死时，管公子不曾出得纸笔到府县，一时无<br/>据，又不敢劈空上疏。欲要听信人言：「移花接木，将卜小姐充作管小姐娶了，<br/>以完玉支玑一段归娶的公案。」却念管小姐情深义重，一旦死了，又娶别人，于<br/>心又万万不忍。欲要一味拒绝，又因王相公临出京时，再三嘱托，难以回复，只<br/>得与祖夫人商量。<br/>　　祖夫人道：「管小姐为你而死，你若守她之义，终身不娶，我也不强你。你<br/>若念及宗祧，终不免要娶。我心上有一淑女，虽不是管小姐，却与管小姐一样。<br/>我为母的主张，定要娶她，却不许你更娶她人。」长孙肖道：「此女却是何人？」<br/>祖夫人道：「此女姓戴，就是管小姐结义的姐妹。此女贤不过，孝不过，又才美<br/>不过，真淑女也。」<br/>　　长孙肖道：「此女缘何得知？」祖夫人道：「此女因管小姐临死托她来看我，<br/>她不负所托，闻我有病，竞亲身来侍奉。寒即添衣，饿即劝饭，又善于劝慰，使<br/>我愁见之欢然，闷见之释然，故我近来形神安泰，皆此女之功也。娶妇不娶此女，<br/>更娶何人？」长孙肖道：「此女既来，如何不见？」祖夫人道：「此女当我凄凉<br/>愁若之时，朝夕不离。直到闻你中了鼎甲，见我心欢悦，方才辞去。自彼辞去，<br/>令我心中快快，如有所失，真淑女也。」<br/>　　长孙肖听了想道：「管小姐才美贤淑，已不必言矣。即卜小姐支矶一咏，儒<br/>雅风流，睹其诗，如见其人，自应窈窕。二女一死一生，已难为情。今又添一未<br/>经择婿，先得治心之戴小姐，一发乱人肠肚。」<br/>　　长孙肖正踌躇不定，忽报：「管尚书驰驿还乡，已到家矣。」慌忙冠带，打<br/>执事往拜。才到门落轿，早有一个家人低低禀道：「今日乃老爷荣归吉日，求姑<br/>爷万万不可说出小姐之死，伤老爷之心，犯老爷之忌。」长孙肖正打帐进见，痛<br/>哭一场，以诉衷曲。忽见家人传示，只得含屈，强作欢额。<br/>　　才上月台，管尚书早迎出厅门，笑嘻嘻说道：「无忝一飞冲天，一鸣惊人，<br/>在此得意之际，可还思量及我与小女昔日之赏鉴私？」长孙肖道：「小婿贫困无<br/>聊，多蒙岳父大人并令爱小姐破格垂青，多方提拔，较之天地父母，更知亲切。<br/>自违隔至今，魂梦未尝少忘。今幸叨一第，止思承欢报德。但恨——」才说出<br/>「但恨」二字，管尚书即摇手止住道：「前程锦片，有何可恨？」长孙肖遂不敢<br/>再言。因步趋于管尚书之后，引入厅中，以翁婿之礼，拜了四拜。拜毕，侍坐于<br/>旁。<br/>　　管尚书道：「老夫归询：」令堂亲母康健安泰。『则贤婿所请归省之旨，可<br/>以报命矣。至于归娶之事，贤婿抵家久矣，为何尚不料理？未免怠慢。若不曾请<br/>旨，怠慢无妨。今既请旨，却是怠慢不得。「长孙肖道：」小婿怎敢怠慢，但事<br/>无头绪，一时不便举行，还要恳求岳父大人指教。「管尚书道：」明明之事，怎<br/>无头绪？我见贤婿所上之疏，内称玉支玑有聘，乞恩归娶，只消问玉支玑所聘何<br/>人？行了大礼去娶就是了。明明之事，怎无头绪？「<br/>　　长孙肖道：「玉支玑之聘，固然尚在。只因昔是今非，其中有变，故不敢妄<br/>动。」管尚书道：「贤婿初入仕途，尚不知朝廷礼法，大凡事涉朝廷，便揣摹不<br/>得。纵使明知，亦须遵行有据，方可回旨。贤婿既奏过玉支玑有聘，可速照聘去<br/>娶。倘其有变，亦必俟其报明致变之由，然后可以据实回奏。若不一一奉行，而<br/>即思以传闻复命，便是违旨，便是欺君，断乎不可。」<br/>　　长孙肖听了，吃惊道：「原来如此。既是如此，且待小婿行过大礼，再求岳<br/>父指教。」管尚书道：「贤婿所定之玉支玑，小女受了。小女咏玉支玑之诗，以<br/>为答聘，贤婿收了。贤婿行礼来娶，不待言矣。但老夫行后，又闻：」贤婿于卜<br/>冢宰之令爱亦有玉支玑之聘。卜小姐于贤婿亦有玉支玑之咏以答聘。『此事果有<br/>么？「长孙肖道：」此事虽有，却是卜成仁欺诈小婿。小婿游戏应之，彼此俱非<br/>实情，如何当得实事？「<br/>　　管尚书道：「即行聘有物，答聘有诗，昔虽欺诈游戏，今则已成实事。贤婿<br/>或隐蔽而不举行，倘卜老指聘陈情，则贤婿未免有违旨欺君之罪，呜呼可也！」<br/>长孙肖听了，默默无语。管尚书道：「贤婿不必沉吟，此乃奉旨之事，一痕也差<br/>池不得。贤婿有何隐情，不妨直说，好作商量。」长孙肖道：「才美千秋所重，<br/>令爱小姐才美举国所知，姑且勿论。即卜小姐答聘一诗，风流大雅，实不易得，<br/>小婿虽愚，安能不幕。在卜子当时实实是假，今日去假成真，自是快事。但回思<br/>及令爱小姐，一番桃花潭水之情，今一旦据鹊巢而独拥雎鸠，则其负心为何如，<br/>故宁甘伏违旨之罪，而不欲抱负心之愧，故低徊惆怅耳。」<br/>　　管尚书听了，大笑道：「贤婿差矣。从来闺淑不妨有二。况小女又不嫉不妨，<br/>何为负心，有甚愧抱？苦苦推辞，可谓过情矣。贤婿且速归，行礼事已定矣。毋<br/>容再议。」<br/>　　长孙肖见管尚书说到此际，词语俱厉，不敢复辩。只得说道：「此俱奉岳父<br/>大人之命。但小婿还有隐情禀知岳父大人，上求裁度。」管尚书道：「更有何事？」<br/>长孙肖道：「小婿未归未第之前，老母忧疑成病，赖一戴女推令爱小姐亲爱之情，<br/>殷勤慰藉，方保无虞。今老母感之不尽，又称其才美贤孝，欲小婿娶之为妇。今<br/>若单守岳父门楣，老母自然无说。若傍兼卜氏而不及戴，未免违母亲之命，罪当<br/>何如？还求岳父教之。」<br/>　　管尚书道：「令堂之议，虽感深习熟，别具思慈，然私也。今日之娶，是奉<br/>圣旨，公也。安可以私而废公。倘亲母必不忘情，娶后再娶可也。」长孙肖听了，<br/>心服其处分之妙。遂连连打恭称谢而出。正是：处事虽兼情与理，审时先要别公<br/>私。<br/>　　情理公私都虑到，自然半点不差池。<br/>　　长孙肖辞了回家，将管尚书的前言细细与母亲说知。祖夫人见管尚书论得公<br/>私有理，只得听从。独有长孙肖心下疑惑，暗想道：「管小姐既死，他竞不提起，<br/>莫非受了卜尚书嘱托，要我行了卜家的大礼，然后推辞？」然事已讲定，无可奈<br/>何。只得备了两副大礼，择个吉日，一副托李知县为媒，送到管尚书家来。一副<br/>仍央强之良原媒，送到卜尚书家来。<br/>　　卜成仁见长孙榜眼行大礼来，喜得只是打跌。强之良再三邀功求贿赂，卜成<br/>仁一一奉承。这边李知县身虽为媒，押礼送到管尚书家来，心下还暗打帐着：<br/>「他决然不受，别有一番议论。」不期礼送到，管尚书竞相见款留，欢然受了，<br/>一字也不说甚。<br/>　　李知县回来，复了长孙肖之命。各各怀抱鬼胎，不知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br/>又想道：「他受了大礼，却将甚人嫁我？莫非到临娶时方退？」再猜不出。<br/>　　及到了亲迎这日，大开喜筵，遍请合邑乡绅。众乡绅见他少年鼎甲，谁不亲<br/>来奉承？贺礼缤纷于道。到了黄昏，长孙肖身穿翰林吉服，簪花挂红，亲骑一匹<br/>骏马，旌旗满道，灯火分行，竹箫鼓乐前后簇拥，来到管尚书家亲迎。既到了门<br/>前，心下还鹘鹘突突的恐有变封卦。<br/>　　不期，候不多时，早有一位新人上轿，管雷骑马在后面送嫁。长孙肖见了，<br/>又惊又喜，暗想道：「此却是谁？莫非叫人代替？前闻要卜小姐移花接木，今卜<br/>小姐已自于归，岂复代人？」推测不出。须臾到了，吩咐：「稍停。」另是一番<br/>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复到卜尚书家亲迎。<br/>　　候不多时，郑夫人打发了卜小姐上轿。卜成仁见光景有几分无恙，便欢欢喜<br/>喜，也骑马跟在妹子轿后送嫁。<br/>　　须臾到了，长孙肖方命：「两轿分左右，一齐抬入后堂。」赶出众人，开了<br/>轿门，令各家的侍妾挽扶出来，簇拥上堂。此时堂上灯烛辉煌，香烟馥郁。<br/>　　长孙肖先自拜过了天地，然后自居于中，请管小姐居左，卜小姐居右，三人<br/>交拜，以成夫妇之礼。拜毕，复令侍妾挽扶，拥入洞房，然后揭去盖头，觌面相<br/>见，同饮合卺之礼。长孙肖偷眼将二小姐一看，一个袅袅婷婷，比花解语，一个<br/>温温软软，似玉生香。真是天仙一对，神女一双，不胜大喜，大家同饮。<br/>　　不过数怀，长孙肖怀疑不解，便忍不住，遂开口问管小姐道：「合邑之人皆<br/>传夫人为卜舅所逼，已遭大变，为何安然无恙也？」管小姐全不作儿女之态，竞<br/>朗然应道：「贱妾既受君子之聘，苹蘩是任，安敢轻生。相传之变，不过借此以<br/>惊蜂蝶耳！有何大害，至于杀身？」<br/>　　长孙肖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鼓舞称快道：「夫人好妙用耶！不独惊杀卜<br/>舅，凡相识妾友无不惊杀也！」又问管小姐道：「夫人既无恙，老母抱病，所托<br/>看视老母之戴女，又未知是何人？」管小姐道：「戴女即妾也。恐露妾机，故假<br/>托姓名耳。」长孙肖听了，不胜羡叹道：「一缘才定，就劳如此用心，真令人感<br/>激不尽。」此时祖夫人，因寡居吉日不便相见。长孙肖恐其挂念，忙命一侍妾入<br/>内报知。<br/>　　然后又问卜小姐道：「玉支玑之聘，原属令兄之虚假，彼时寒儒，焉敢过望。<br/>不意天原有在，得蒙夫人答聘之诗，始知有美，不能无思。今忽借假成真，真出<br/>望外。」卜小姐道：「贱妾弱女，严父在京，亲母见背，从来户外不窥，安知吉<br/>士。惟猎诗书，用代针线，不意为兄所愚，妾题以涉多露。后又急望保全，假父<br/>命逼亲，不能自主。幸赖青眉贤姐，扶持闺体，补遣妄还。又蒙君子高义，百辆<br/>同迎，使贱妾今日娥眉不屈。庶异日箕帚无惭，诚不幸中之大幸也。」于是一夫<br/>二妇，金玉相辉，左眉右髻，应接不暇。闺房乐事，于兹占尽矣。<br/>　　到次日，传出管小姐是捉弄卜公子，原未曾死。合邑人闻知，无不称奇称快。<br/>将一个卜公子几乎气死，受了多少惊慌恐张，都是虚的。李知县也自笑：「被她<br/>耍了。怪道管公子不出一词。」强之良也自追悔，空逃走了一番。报到京中，不<br/>独卜尚书称快，连王相公也惊讶以为奇。<br/>　　长孙肖因宜家得意，只在家留过了年余，方进京复命。后来，无风无浪，也<br/>真做到侍郎。两夫人各生一子，俱成伟器。管尚书从此告病不出，教子管雷，也<br/>登了科甲。管尚书因儿女婚嫁毕，遂一意辟谷。虽不逃命，也能得其遗意，已登<br/>了上寿。后人览史，因题诗赞之道：绝代佳人信有之，难于同地更同时。<br/>　　一朝才美相逢巧，敢夸千秋闺阁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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